第八十六章

　　昌云把吉遙往后拉，動作溫柔，嘴中吐露無奈的調(diào)侃：“這貨一趁我不在就侵占我的辦公室……你在這等我，想想晚上吃什么。”

　　衣袖被拉扯，吉遙低下頭來，撞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昌云伶牙俐齒，向來不掩飾自己的喜歡，她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吉遙，你的眼睛特別好看，睫毛長長的，眼睛里像裝了很多小星星！可自己從沒告訴她，其實你的眼睛也很好看，雖然情緒萬千，不可捉摸，但浮現(xiàn)出來的都是故事和歲月的模樣。

　　此時此刻，被這樣一雙眼睛對著，她很安定。

　　昨晚她問她：“確定嗎？”

　　她說嗯。

　　她又問：“不后悔?！?p>　　她還是嗯。

　　吉遙喜歡昌云當(dāng)時疊衣服的樣子，她問，她答，連頭都沒抬，那么尋常，甚至有點(diǎn)嫌棄?？伤齻冃睦锒继嵙?，她知道。

　　昌云指指樓上，說：“我進(jìn)去了？”

　　吉遙點(diǎn)頭，往下指指椅子：“去吧，我在這等你?！闭f完彎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四處張望，背影單薄卻乖巧。

　　昌云轉(zhuǎn)過身去，面對眼前多臉震驚、訝異，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微笑問好。

　　吉遙親眼看著一堆出門的人給昌云讓路，面面相覷，又轟然炸鍋，一股腦涌回去，七嘴八舌給出各種有關(guān)前因后果的假設(shè)。不一會兒，門悠悠噠噠的合上，喧囂歸位。吉遙搓搓手，仰頭看了看天，沒有星星，于是想起青海的夜空。

　　好在還有蟋蟀躲在草中叫，聊以安慰。

　　晚上吃什么呢……吉遙認(rèn)真的想。

　　一路走上二樓，余光掃過一張張性格各異的辦公桌、已經(jīng)滅燈的茶水間和會議室，走到二樓，竟格外快。

　　推門而入，屋里滿是煙味兒。

　　“嗬?！辈茥l件反射的往后一躲，伸手徒勞的拜拜，慢悠悠的走進(jìn)去：“新找的女朋友不要求你戒煙嗎？”

　　張籍早早坐在沙發(fā)上等她，沒抬頭，不說話，異常沉默。

　　他知道昌云不吃這一套，可他忍不住，就像明知道她現(xiàn)在要說什么，心里仍然抱著一絲希望，想她給一個合理的解釋，讓自己有一個冰釋前嫌的機(jī)會。

　　但她什么都沒做，甚至拿起一只塑料杯，走去飲水機(jī)邊倒了杯水。

　　對峙從來只有他輸。

　　“大生的替補(bǔ)方案已經(jīng)按你之前確定的方向在走，還算順利?！?p>　　昌云端著杯子，聞言笑了一下：“挺能干的嗎，有人偷懶嗎？”

　　“都挺積極——還有，小安走了……辭職了?！?p>　　“哦，她自己走的？”

　　“嗯?！?p>　　“你沒追究她責(zé)任？”

　　“……沒?！?p>　　“嘖，你真仁慈?！?p>　　張籍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了：“你知道是她？”

　　“嗯，她找的人怕?lián)?zé)任，給我打過電話，已經(jīng)核實了?！?p>　　“所以呢，難道廣而告之讓她從這個行業(yè)里永遠(yuǎn)消失？”

　　“嗯?！辈评硭?dāng)然的反問：“難道不應(yīng)該嗎？”

　　張籍愣愣的看著她，似乎難以置信。

　　昌云喝一口水，說：“你看起來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張籍眼瞳微縮，聲音訥訥：“所以你會怎樣？”

　　“報警，要她道歉和賠償。”

　　“她一畢業(yè)就來我們這，為我們做了多少事你都——”

　　“我沒忘但是一碼歸一碼，張籍——不要讓她覺得社會是仁慈的，做錯事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那你呢？你一走了之把我當(dāng)猴耍把我們?nèi)酉虏恢廊ツ牡臅r候你想過這個問題嗎！你又要付出什么代價呢昌云！”

　　“我走。”

　　“……你說什么？”

　　昌云平靜的說：“我說我離開，我離開這，這些夠嗎？”

　　屋內(nèi)亮如白晝，無情暴露著人性冷漠和人心的脆弱。

　　張籍如遭雷擊，定住不動，久久說不出話。

　　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一切準(zhǔn)備子虛烏有。無力抗衡，竟是鮮活的讓人聽得見心跳，感受的到血液流動的形容。離開這？他聽了想笑，你離得開嗎？這兒是你的青春、你的付出、你的一切你所有的辛苦努力和輝煌！你放得下??？

　　昌云的話卻沒有結(jié)束：“我要回杭州了?！彼f，依然云淡風(fēng)輕，卻更加堅定，讓人啞然和訝異。

　　良久，大腦毫無思考的能力，甚至亂作一團(tuán)，無法克制情緒：“……回那兒——怎樣，重新開始？”話畢，張籍譏諷一笑，渾身血液卻凝固。

　　昌云卻說：“嗯?！眱H有一個字，卻瓦解了他所有虛張聲勢的防御。

　　張籍低下頭，臉頰的皮膚一寸寸變的僵硬，眼前所有景象慢慢模糊，茶幾的白，地毯的繽紛，全部化為色塊，往人眼里模糊，再伸展，邊邊角角都扎著刺，叫人狂，叫人潰。

　　“為什么？”

　　昌云不說話。

　　“為什么？”

　　昌云依然沉默。

　　“我問你為什么！你說話啊？說！”

　　茶幾上的玻璃杯碎了，門外膽小的女孩兒受驚，一頭撞上墻壁。

　　長椅上的吉遙僵住了，刷著新聞的手不知不覺的停下來，口袋里的另一只，緊緊攥成拳頭。

　　昌云卻還是那副樣子，沉默的站在原地，手里端著杯微微冒汽的水。

　　人有時候很奇怪，明明知道為什么，卻固執(zhí)的一定要對方親口說出來。

　　兩人僵持許久，到底是昌云蹲下身，撿起腳邊一片玻璃扔進(jìn)垃圾桶，臉側(cè)有一處明顯的痛意，漸漸滲出血跡。她伸手摸摸，隨后看看指尖，心想：原來看電視劇覺得假，卻沒想到玻璃碎片真的可以蹦很高。

　　再低頭，張籍兩手抱頭，襯衫下隱見健壯的肌肉，正微微顫抖?？伤睦镏挥袠窍伦娜?，她還沒有吃飯，她應(yīng)該很累。

　　昌云走到桌邊，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溫水，她預(yù)見了結(jié)局，依然毫無辦法。沉默片刻，她說：“張籍，其實我遠(yuǎn)沒有你們以為的那么重要——但不能再和你們往后走了，對不起。”

　　這是昌云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事后很久，吉遙無事問起，聽了還不太相信：“就這樣？”

　　昌云點(diǎn)頭：“就這樣?！比缓罄^續(xù)沉迷手里的零食，嚼兩口，一臉享受的問她：“吃嗎？”結(jié)果被吉遙嫌棄的推開。

　　這世上有很多等待結(jié)局的人，然而人生許多故事，往往只有一串意味深長的省略號，卻也是這一顆一顆，書寫了人生中絕大多數(shù)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

　　昌云在門口撞見吉遙，見她負(fù)手而立，往門內(nèi)張望的眼里寫著無數(sh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心里隱隱柔軟發(fā)笑。

　　打開門，走出去，風(fēng)撓的人皮膚發(fā)癢。

　　“走吧？”

　　吉遙定定的看著她，片刻，眼光落在她臉上。

　　昌云拿手摸摸，率先解釋：“玻璃杯碎了，沒來得及躲，園區(qū)門口有藥店，咱去買兩片創(chuàng)口貼吧？”

　　吉遙抿緊嘴唇，好一會兒，沉默的點(diǎn)頭應(yīng)下。

　　“晚上想吃些什么？”

　　“都行。”

　　“農(nóng)貿(mào)市場應(yīng)該關(guān)門了，我們?nèi)ヌ顺邪?？?p>　　“好?！?p>　　“好久沒吃鹽水鴨了，你吃過南京的鹽水鴨嗎？”

　　“沒有。”

　　“那我們?nèi)ベI一只吧！你一定會喜歡的！”

　　“好?！?p>　　“……感覺你這會兒格外的好說話?！?p>　　吉遙頓了頓，目光筆直，望著前路：“以后要你養(yǎng)我，不哄著你怎么行?！?p>　　昌云哈哈大笑：“好！買完回家！”

　　嗯，回家。

　　清風(fēng)不懂人語，夜卻低笑出聲，蟋蟀在草里打著盹。

　　遙遙天，云一朵，游然翕忽，萬家映燈火。

　　“確定了？”

　　“嗯?！?p>　　“不后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