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六個媒(2)
關于替邱三郎選擇成親對象,花樂樂那日之所以如此爽快地從秋娘手中接過庚帖,是因為心里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人就是俊生曾經的夫子——顧郎君的長女顧玉娘。
俊生年幼時曾在顧家私塾讀過書,當時家境貧寒,以致于交了束脩后再無多余的錢財交飯錢,顧夫子憐他早年喪父卻勤問好學,便以其子英杰年幼喜歡和大哥哥玩耍為由雇他照顧英杰,以抵飯資。
只可惜顧夫子身體不太好,五年前開始病榻纏綿,在這個沒有醫(yī)保、醫(yī)療技術有限的古代,普通人得病就只有‘有病要人命,不死脫成皮’的結局。
原本家境不錯的顧家,那幾年為了給顧夫子治病,不只花光了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最讓人惋惜的是,顧家散盡家財也沒能留住顧夫子的一條命。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在顧玉娘替父守孝期間,和她訂婚的男方家,以家中祖母病重需要立即沖喜為理由,強行退了二人的親事。
原本等玉娘出了孝,再找夫家就是。但人家一看她家,只剩下一堆沒甚用處的老弱婦孺和普通人難以還清的債務,誰愿意娶?
況且玉娘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家,一來二去,她的婚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
如今顧玉娘年有十九,更加沒有媒人上門了。
李家和顧家這些年一直有人情往來,奈何自個兒都捉襟見肘,哪里有多余的財力伸援手?況且顧家人是有骨氣的,也不愿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恩惠,所以李家頂多是在逢年過節(jié)送禮時加厚一些而已。
花樂樂回想中秋節(jié)前去顧家送禮的情形:
這幾年顧玉娘已經很努力地打工掙錢了,可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能做的活計有限,所掙的銀兩不過夠一家老小的伙食罷了,外債還不知道要還到猴年馬月呢。房子漏雨也沒錢修補,導致屋頂有些地方的木頭都開始朽了;眼看顧英杰今年十五歲了,學業(yè)若是想更進一步,只會越來越花錢;顧娘子因丈夫去世,這幾年郁郁不樂,身體也不大好,半點辛勞都不能受,只能做些輕松的家務活。
所以花樂樂想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婚姻扶貧。邱家有錢但地位低,一定愿意出高價聘禮娶個知書達理的小娘子進門。這是個共贏的局面,獨獨委屈了顧玉娘一人。
同時,顧家是書香門第,最講究文人氣節(jié),‘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寧可餓死也不能壞了名聲的文人大把,所以顧家未必會同意,甚至有可能覺得花樂樂是來惡心人的——好好的一個書香人家的小娘子,居然介紹給了滿身銅臭氣的商戶,還是個鰥夫。
花樂樂抱著可能會被顧家人打出門的準備,敲響了顧家的大門。
“誰?。俊标惻f的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半尺長的空間,一個瘦瘦的黃毛小丫頭伸出腦袋四下張望,約莫八歲大的年齡,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舊衣裳,看見是花樂樂,驚喜地叫道,“吖~是李嬸子???”連忙把大門推開,將人迎進去。
“妮妮啊~”花樂樂從竹籃里抓出一把糖果給她,詢問道,“玉娘在家嗎?”
妮妮兩手并攏,小心翼翼地接好花樂樂給的糖果并放入口袋中,開開心心地道謝,“謝謝嬸子!阿姊在后院洗衣服呢~我?guī)ィ ?p> 花樂樂伸手揉揉小丫頭的腦袋,因為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又細又軟,“你去玩一會兒吧,我有事找你阿姊。”
“哎~好的?!?p> 昔日顧夫子尚在時,著人在后院修葺了假山涼亭,錯落有致地種上花草樹木,假山下的水池里養(yǎng)著數(shù)只錦鯉烏龜,得閑時顧夫子會對著滿園春色教兒女們讀書彈琴……
曾是這明月巷數(shù)一數(shù)二的雅致景色,如今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精心護養(yǎng)的蘭花被賣了換錢,錦鯉烏龜不知所蹤,搖曳生姿的樹木綁上了一條條晾衣用的麻繩,玉娘就坐著井邊,曾經用來磨墨執(zhí)筆的纖纖玉指如今被污水泡得發(fā)白脫皮,對著堆積如同小山似的臟衣服奮戰(zhàn)。
“玉娘,”花樂樂搬來一張小板凳,在顧玉娘身邊坐下,“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可方便現(xiàn)在講?”
玉娘手上的活未停,頭也不抬地問,“嬸子,我要趕著洗好衣服送去給主人家,我可以一邊干活一邊聽您說嗎?”
都是過來人,花樂樂哪會不同意了,“當然!”她在心里又排練了一次語言,才慢慢道,“你也知道,嬸子我現(xiàn)在是替人說媒為生。所以,我想替你說個媒?!?p> 顧玉娘一頓,繼而苦笑著拒絕了,“嬸子,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家如今的狀況,如何嫁得人?還是算了吧。”她如今只有一個目標:掙錢。其他的,真的不敢想,也沒時間去想。
出師不利,花樂樂有點忐忑,“玉娘,你先讓我把情況說完,你再做決定,好嗎?我要說的這個媒,對你有好處也有壞處?!?p> “厚祿棺材鋪的少東家邱三郎,今年二十有六,膝下有一女一子,去年妻子病故,他們家有錢,愿意重聘娶新婦。不好的就是邱三郎至今仍思念亡妻,只是迫于孝道和為兒女著想,才決定再娶的。”花樂樂把后果講得明明白白,“你若是嫁過去,只怕是不能與他情投意合了。”
顧玉娘在心里細細思量花樂樂的話,感嘆道,“他倒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
花樂樂不知玉娘心里是什么打算,有些慌張地解釋道,“我并不是要羞辱你,只是如今你家缺錢,他家缺人,剛好就各取所需。你要是覺得不妥,那我就不說了。”
若是家境未敗落之前,顧玉娘聽到媒人介紹個商戶給她,恨不能找根繩子上吊以證氣節(jié),她出身書香門第,嫁人也該嫁給個門當戶對的讀書人為妻、一起琴瑟和鳴才是!
可自父親一病不起后,母親柔弱無主見,弟妹年幼不知事,她迫不得已成為了家中的頂梁柱。因為沒錢,她一次次厚著臉皮求藥堂賒藥,一次次低聲下氣找親朋好友借錢,最后連她那文質彬彬的未婚夫都因為她家的家境而背棄了婚約。
生活從琴棋書畫變成了柴米油鹽,曾經覺得銅錢腥臭的顧玉娘,在嘗盡了人情冷暖、吃夠了苦辣辛酸后,深刻地了解沒錢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嬸子,您讓好好想一想吧?!?p> 花樂樂見她想通了,忙不迭地道,“成,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她正樂著,突然被人在背后拽住胳膊從小板凳上拖起來,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回頭一看,只見怒氣沖沖的顧英杰,正兩眼噴火似的地盯著她。
顧英杰滿臉烏云,說話語氣極重,“不必再想了,我阿姊不會同意的!我顧英杰便是餓死,也絕不做那賣姐求榮的事情!”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要不是秉持著讀書人的禮儀,只怕要暴打這個‘誘騙良家婦女的老虔婆’花樂樂了。他伸手往門口一指,“你滾!今后不許再來我們家!”
顧玉娘攔住顧英杰,“大弟,你不要亂說,嬸子是好人?!?p> 顧英杰狠狠甩開她的手,“父親以前是如何教育咱們的?阿姊,您怎么能為了一點點錢就屈服呢?”
顧玉娘的臉瞬間就白了……
花樂樂怕的就是顧英杰,這孩子雖經歷了家境中落和喪父的困難,可因為家務活有母親妹妹干,掙錢有顧玉娘操勞,讀書有父親昔日的好友幫助,養(yǎng)成了心思敏感又固執(zhí)清高的性格,連忙解釋,“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顧英杰萬分慶幸自己回家取本書,誰想竟聽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內容,聽到那老虔婆還在狡辯,勃然大怒地罵道,“我顧家好歹也是書香門第,你居然介紹個下流的商戶給我阿姊,還是個喪妻有孩子的鰥夫!你究竟安得什么心!是不是欺我顧家家道中落便可以來踩一腳?還是你自甘墮落后便想著拉我們下水?”
我去!花樂樂在心里爆粗口,怪不得她當媒婆后這小子見到她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本以為他是青少年叛逆,敢情是看不起做媒這行當啊。但如今一看才知道,這小子看不起的東西還多著呢!
原本顧英杰罵就罵了,給人做后媽確實不是什么好姻緣,可這職業(yè)歧視那么嚴重,還污蔑她的人品,花樂樂不能忍!
居委會大媽,不,大姐專治各種刺頭、中二和小混蛋,有十年的專治經驗。所以,花樂樂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毫不客氣地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看什么看,說的就是你!”
“怎么,難道我說錯了?”
顧英杰眼眶瞪得齜裂“你,”
“你什么你?”花樂樂搶過話頭,“你阿姊今年十九,等過了年,再不嫁人官府就要問罪了,到時候是你去坐監(jiān)還是顧娘子去坐監(jiān)?你本事大,你怎么不替你阿姊找個好婆家?哼!我問問你,你可曾有替爹媽洗過一次衣裳?有替姊妹們煮過一次飯菜?”
花樂樂一發(fā)功,連自個的便宜兒子都罵了進去,“整天看這不順眼、看那不順眼,全世界除了你們這些清高脫俗的讀書人,難道其他人就只配‘低賤、俗氣’這個詞語?”
“我做媒怎么了?我不偷、不搶、不貪、不騙,我憑本事掙的錢,我花得堂堂正正!你厲害,你能耐,你倒是掙錢回來養(yǎng)家啊!至今你給家里掙了多少錢?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要你有何用?”
顧英杰被花樂樂一通損,氣得滿臉通紅,“我如今讀書,待我日后高中,定能光耀門楣……”
“呸!誰知道你什么時候高中?照你這意思,你若是一直不高中,豈不是要你阿姊養(yǎng)你一輩子?”花樂樂不屑地道,“你莫不是讀書讀傻了吧?你家如今是什么狀況你都不清楚,就知道放空話!你阿姊幫人洗一大盆的臟衣服才掙八文錢,你說說你阿姊要洗多少盆衣服才湊夠上京趕考的錢?”
從來不去深思的真相就這樣被花樂樂赤裸裸地撕開,顧英杰滿臉蒼白,原本如同被挑起戰(zhàn)意的小公雞,頓時變成了神色萎靡的瘟雞,“我,我……”
“英杰——你怎么啦?”一個柔弱女聲突然在院子響起,花樂樂回頭一看,不好,連不能費神受累的顧娘子都驚動了!花樂樂連忙往門口撤退,“顧娘子,家里的煤氣,不是,灶臺還燒著火,我先回去了!玉娘,我改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