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召見郭允厚,既然畢自嚴不想干,那也不必勉強。
孫傳庭也不見影,也只得重新考慮人選。
“陛下,今年還沒收取完,估計會與去年略有減少。”
“什么原因?”
“各地逋賦增多?!惫屎窈唵蔚牡馈?p> “為什么會這樣?”
郭允厚心說,為什么?還不是新皇即位,都等著您減免呢。
但是話是不能這樣說的:“歷年都是如此,臣只是戶部尚書,也只能催索而已。
臣建議陛下派出督餉御史清查各地?!?p> “除此之外,郭尚書覺得今年會有多少缺額,錢糧入浮于出還有什么原因?”
郭允厚略作思考:“陛下,戶部收不抵支自遼事敗壞就已開始,至今愈來愈嚴重,每年缺額大約二百萬上下。
其中原因陛下也知道,邊餉支出是根本?!?p> “朕已經(jīng)派御史巡查各邊軍,不知道郭尚書還有什么見解?”
“臣建議陛下清理邊軍之外,也要派大臣去各地督餉?!?p> 朱由檢不滿意了,這話太籠統(tǒng),也太萬金油。
換了誰都能這樣說,可你是戶部尚書,你也這樣說就太敷衍了:“朕初即位,不知道諸位大臣的能力??苫市旨热辉谖ky時刻重用你,就說明郭尚書是有能力的,你現(xiàn)在這么說,也太敷衍朕了?!?p> “臣不敢?!惫屎衩φ酒饋碚堊?。
“坐。
朕留下你既是了解國事,也是了解你的能力。”朱由檢接著道:“朕用人唯才是舉,尸位素餐之輩,朕是不用的。
郭尚書如果有什么想法盡管說,今日之話出的你口入得朕耳,不會有第三人知道?!?p> 這話說的直白,倘若再聽不明白可真是白癡了,郭允厚思考再三,依然舉棋不定。
最終還是做官的欲望占了上風(fēng):“陛下讓臣說,臣就大膽的說了。
世人皆謂財計之壞,壞在遼事,臣不以為然。
臣以為財計之壞,實壞于軍制崩壞、官吏奸貪也。”
朱由檢眼睛一亮:“何解?”
郭允厚整理思緒繼續(xù)說道:“祖宗舊制以衛(wèi)軍分守國家內(nèi)外,今衛(wèi)所敗壞軍卒逃亡,不得已或招募新兵或以客兵補充邊軍,而軍餉益費。
然種種弊端不除,軍仍逃亡兵再加,軍餉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軍制不壞,即使軍戶逃亡,朝廷仍可收其屯田招租,或者減少五省供應(yīng),何至于如此窘迫?
若是繼續(xù)下去,即使沒有遼事,軍逃兵加供應(yīng)不減,朝廷依然會陷入現(xiàn)在的境地?!?p> “繼續(xù)說,詳細點。”
“陛下,九邊并非只有遼鎮(zhèn)一處,錢糧也并非全部在太倉支出,僅以今年戶部太倉、新餉司發(fā)各鎮(zhèn)錢糧定額來說。
九邊錢糧合計多達1400萬,然而國家財計窘迫,五省民生凋敝,實在是無力支付。
即使沒有遼事,九邊軍餉依然多八九百萬,對朝廷來說依然是不可承受之重。
臣說督餉清軍,雖然聽起來敷衍,可也是實話,只有嚴格考成法督餉,清查邊軍減少京運銀,才能省出錢糧解決遼事。
可清查九邊空額,談何容易!
從督撫至各軍官,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臣實在不知該如何解決。
臣只知道,首先必須解決遼事,這毋庸置疑,可僅僅解決遼事并不能解決財計問題?!?p> 朱由檢默然不語,郭允厚見狀索性說個痛快:“臣執(zhí)掌戶部以前也曾在地方任職,北方五省實已到了危險的境地,如果不能解決遼事,長此以往亂不遠矣。
臣一直督促戶部官吏用盡辦法優(yōu)先供應(yīng)遼事所需,臣是文官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朱由檢心道,不是亂不久矣,是已經(jīng)亂了啊!
衛(wèi)所制也是大麻煩。
簡單說,本來衛(wèi)軍糧餉近半靠屯田自足,缺少部分則由各省補足,再佐以鹽引召買等,京銀只做賞賜之用。
現(xiàn)在制度敗壞軍士逃亡,可軍屯田地卻不見了蹤影,糧餉也沒有減少絲毫。
不過這事現(xiàn)在絕對動不得,這玩意比驛站更麻煩,沒有準備的話,就不止會出一個李自成了。
朱由檢又問道“郭尚書,眼下財計窘迫,有沒有什么辦法稍加緩解?”
“臣實在是沒什么好辦法。”見朱由檢立馬一臉失望,咬咬牙到:“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看陛下怎么想了?!?p> “說說看?”
“開礦禁,改榷稅,開海禁,嚴鹽稅,能做好一件就能緩解財計?!?p> 朱由檢聽了只想撓頭。
這幾條都是巨坑,后世分析爛了的。
開礦禁,萬歷干過一次,落了個臭名遠揚。
至今還有個‘明亡于萬歷’的論調(diào),如果萬歷地下有知,一定會蹦出來大喊‘朕不背這個鍋’。
榷稅,應(yīng)該列入商稅了,有許多種。
以茶稅為例,前世有浙江一年茶稅12兩的說法。
這沒毛病,不過不是東林黨干的,也不關(guān)魏忠賢鳥事,這是大明的祖宗舊制。
具體說就是大明對茶園收稅,‘每茶十株,官取其一,征茶二兩。’
問題是,后來實際征收時就變成了征收寶鈔。
一兩百年下來,定的寶鈔稅額沒變,可寶鈔幣值變得與擦腚紙差不多了,以前價值二十多萬兩銀子的寶鈔現(xiàn)在只值12兩銀子。
改榷稅?
可想而知影響面會有多廣,在沒有可靠的人去執(zhí)行時,朱由檢覺得暫時還是不戳這個馬蜂窩的好。
開海禁,如果沒有水師,就不說海商利益集團了,光是管理成本就讓人頭疼。
開了海,朝廷無論是在道義上還是權(quán)力運行需要,都必須維持一定秩序,否則就會嚴重打擊朝廷威信,威脅朝廷統(tǒng)治力。
大明現(xiàn)在有維持秩序的能力嗎?
沒有!
收編鄭芝龍維持秩序?
拜托,那是鄭芝龍的秩序!
只有大明想換誰就換誰,走了誰都照樣可以,那才是大明的秩序。
也只有這時候,大明才能從海貿(mào)中得利。
要做到這些,必須等朱由檢的水師訓(xùn)練有成。
而且,必須讓海上收入超過海上支出,否則開海依然得不償失。
當(dāng)然,海關(guān)每年不說像鄭芝龍‘歲入千萬’那么多,收個百萬還是很簡單的,養(yǎng)一支水師綽綽有余,可前提是先得有水師。
“鹽稅是怎么個說法?”
“陛下如果要整頓鹽法,無外乎嚴查私鹽提高官鹽數(shù)量?!?p> 拉到吧,嚴查?
以大明官吏的尿性,多查出的那點夠不夠增加的行政成本?
其實,真想改鹽法,還是恢復(fù)開中制好一些,或者學(xué)后世。
所謂開中制,就是商人運糧食給邊軍,朝廷給商人鹽引作為報酬。
不過到了明朝中期,戶部尚書葉淇改開中制為納銀買引,就是直接在鹽場那邊交銀子買鹽引,免去鹽商長途運輸之苦,戶部又能增加收入。
當(dāng)然,他肯定不會告訴你,他家就是江南大鹽商。
而且,要命的是他沒對本來由商人負責(zé)的這部分軍糧供應(yīng)做出安排,而是直接發(fā)銀子。
結(jié)果自此之后邊關(guān)糧價飛漲,軍士生活頓時困難很多,大大增加了軍士逃亡的數(shù)量。
毋庸置疑,開中制弊端很多,比如權(quán)貴外戚利用權(quán)勢不運糧就能搞到鹽引。
但是,有弊端的軍糧供應(yīng)總是比沒有軍糧供應(yīng)好吧!
當(dāng)然,如果能整頓吏治并對邊軍糧食供應(yīng)做出安排,還是納銀合算。
很簡單的算法,每人按年消費30斤計算,1.5億人就是45億斤,折合鹽引就是2000多萬,每引別說5錢,就是2錢銀子都不是小數(shù)。
據(jù)說揚州鹽商能動用數(shù)以千萬計的銀子,還不是在這里面偷的。
拋開利弊不說,這幾條都得借助于官僚體系來執(zhí)行。
如果你對官僚體系有信心,盡管放手去做吧!
朱由檢坐在那里發(fā)呆,郭允厚說的他都知道,只是都不是現(xiàn)在能做敢做的,這讓他很無奈。
作為皇帝,想收拾哪一個人不要太簡單,可要想收拾一個集團就得好好掂量一下了。
目前來說,也只有太監(jiān)集團與宗室是他敢動的;勛貴外戚或許可以,不過后果莫測。
歷史上崇禎的五皇子就是被嚇?biāo)赖?,死前大喊皇帝薄待外戚,這其中的意味很深。
收拾文官集團?別看文官沒槍桿子,他們有一百種陰招坑你。
郭允厚見朱由檢直搖頭,又道:“還有加征遼餉之法,只是弊端甚多,恐怕得不償失。
請陛下恕臣無能,除此之外,臣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加征遼餉之說,以后提也休提?!敝煊蓹z一口否定。
開玩笑,等財政稍有起色,我還想給五省免一些遼餉呢。
“陛下,還有一事,您登基時已經(jīng)減免了一些陳年逋賦,但現(xiàn)在各省府多有抱怨,均稱稅賦沉重,民已不堪其負,請求再減免一些逋賦。”
“郭尚書怎么看?”
“臣以為,此風(fēng)不可漲。
各地欠賦由來已久,歷代先帝也多有減免。
如果是平常年份免了也就免了,可現(xiàn)在財計窘迫卻是免不得的?!?p> 免肯定是不能免的!
現(xiàn)在也不急著處理,先拖著就是。
有本事這些士紳就一直拖著、欠著,到時候看看刀子硬還是筆桿子硬。
這樣看這郭允厚還算可用,做戶部尚書算是稱職,就這么留用好了。
雖然畢自嚴號稱是明末最會理財之人,可人家不來卻是沒辦法的。
朱由檢嘆了口氣,意興闌珊:“就依你之見,下文申飭吧。再上個逋賦題本,朕會讓閣臣就此事拿出個章程。
郭尚書提的幾個辦法都是對的,只是朕困于時局,現(xiàn)在還不能做。
你回去將這些想法整理一遍,如何做怎么個章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用密奏交給朕。
朕曾聽聞你尚算清廉,不過朝中的一些陋規(guī)估計你也不能免俗,朕對此既往不咎。
以后,能不收的就別收了,否則……。
郭尚書退下自去視事。”
“遵旨,臣告退?!?p> 既往不咎!
出了皇極殿后郭允厚直想大笑,很明顯皇帝對他已經(jīng)視作自己人了,即使不是心腹也是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