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曹操此時已有些微醺,一手拿筷一手拿碗,隨著琴聲的旋律,搖頭晃腦地敲打著節(jié)拍。而此時的郭嘉,坐在營帳內(nèi),心中卻是愈發(fā)地不安。雖然一連幾日,張繡都未有什么異常舉動,但他心里始終有些說不出的慌亂,這是他做為一個頂尖謀士,對未知危險的預(yù)先直覺。
坐立不安了良久,他還是忍不住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直奔夏侯惇的營帳。此時天色已經(jīng)幾乎完全黑了下來,夏侯惇吃過飯,正在營帳內(nèi)休息。見郭嘉突然闖了進來,便驚異道:“奉孝這般急匆匆闖進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郭嘉搖搖頭,道:“沒有,只是總覺的心里有些不安,想問問夏侯將軍,前幾日我交代給將軍的事,將軍可曾照辦?”夏侯惇聞言,臉上露出一抹嘎然,隨即有些支支吾吾道:“之前我是按照奉孝的提議,讓將士們夜間兵不離手,甲不離身,隨時做好防備,可這一連數(shù)日,都沒有什么異常,將士們接連幾日睡不好,都心生抱怨,昨日我便不再要求眾將士按之前那般做了?!?p> 郭嘉聞言,正欲說什么,忽聽帳外傳來一陣喊殺聲,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忙掀簾出了帳篷。夏侯惇同樣也是臉色大變,抄起一旁的長槍跟了出去。只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張繡降兵,正從中軍外部向著內(nèi)部沖殺進來,許多曹軍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做了刀下亡魂。
夏侯惇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稍一愣神,便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對郭嘉道:“奉孝快先走,去于禁將軍處,我去救主公?!毖粤T揮舞著長槍沖向了叛軍。郭嘉也不多言,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謀士,在這種戰(zhàn)斗中就是送人頭的存在,當(dāng)下便朝著于禁坐鎮(zhèn)的后營方向逃去。
叛軍的目標(biāo)很明確,不理會其他營帳,直奔曹操所在沖殺而去。此時的曹操,正沉醉于鄒氏那悠揚的琴聲中,忽然一侍衛(wèi)直接闖進營帳,未等他發(fā)怒,就急忙跪地叫道:“主公,張繡忽然反叛,眾將士快抵擋不住了,請主公速速撤離?!辈懿俸袜u氏聞言均是一愣,曹操酒意立消,猛然從侍衛(wèi)身上抽出佩刀,面帶殺機地走向了后者。
鄒氏同樣一臉懵然,撫琴的雙手也停了下來。感受到曹操眼中的殺意,鄒氏心中一寒,隨即卻是露出一抹苦笑,竟不理他,玉手輕撫,又自顧撫起琴來。曹操死死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在侍從地催促下,最終還是沒有動手。緩緩轉(zhuǎn)過身,想說什么,卻又沒開口。猛然將長刀擲于地上,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從張繡處飲酒回來的典韋,原本想直接去曹操營帳外護衛(wèi)。但沒想到那酒實在太烈,此時頭腦暈眩,全身發(fā)熱,便讓護送他回來的胡車兒,先帶他到自己營帳休息一會兒,并告知侍衛(wèi),一個時辰后叫醒自己。
此時典韋正昏昏欲睡,聽得外面有喊殺聲,下意識地坐起身來。伸手去摸平日放在床榻旁的一對鐵戟,卻發(fā)現(xiàn)此時竟不知去向。顧不得這些,趕忙站起身來,腳步有些輕晃地沖出了營帳。
一見到外面的情況,典韋大驚失色,酒意立時消了大半,大吼一聲:“主公快走,典韋來也。”一邊吼著,一邊赤手空拳地就沖向了距離曹操營帳最近地營門。面對張繡的突然襲擊,曹軍雖眾,卻被打的措手不及,一路敗逃。
夏侯惇一邊整頓部隊,一邊派人與坐鎮(zhèn)后軍的于禁取得聯(lián)系,意圖對張繡進行反圍殺。此時的典韋孤身一人擋在營門口,揮舞著從張繡士卒手中奪來的兩只長矛,每次揮動便帶走一個士卒的生命。
不多時,典韋全身上下便已經(jīng)被鮮血染成了紅色,有他自己的,更多的卻是敵人的。眼看典韋竟憑借一人之力就堵住了營門口,張繡一邊派人繞去別的營門,一邊派更多士卒向典韋發(fā)起進攻。
縱然典韋再如何勇猛,也有力竭之時,再加上身體多處受傷,動作明顯遲緩了不少。張繡見狀,大喝道:“典韋已經(jīng)力竭,給我繼續(xù)上,取其首級者,賞金三百?!泵鎸χ亟鸬馁p賜,再加上典韋確實不如之前那般兇悍了,張繡麾下的士卒牟足了勁兒,爭先恐后地沖向了典韋。
眼見更多敵軍沖向自己,典韋滿是血漬的臉上竟露出一抹平靜,喃喃自語道:“主公,日后典韋便不能再護衛(wèi)您了,主公多保重!”言罷,眼中盡是絕然之色,大喝一聲,揮舞著長矛,迎上了沖向自己的眾多士卒。
隨著張繡軍的追殺和曹軍的敗退,此時的營寨內(nèi)廝殺聲漸消。張繡和賈詡看著倒在面前的一具滿身創(chuàng)傷的無頭尸體,臉上均是帶著敬畏之色。典韋固然勇猛無敵,終究還是戰(zhàn)死了。
緩緩走到曹操之前所在的營帳處,里面依然有琴聲傳出。張繡用手中長槍輕輕撩起帳簾,見里面并無異常,便和賈詡先后進了營帳。一進去,卻見鄒氏正從容地?fù)嶂傧遥樕暇箾]有半分驚恐之色,似是完全不知帳外發(fā)生的一切。
張繡心中微微一愣,隨即躬身拜道:“侄兒不孝,讓嬸娘受苦了?!编u氏雙手微頓,停止了彈奏,抬起嬌美的臉頰,平靜地問道:“汝為何要反叛曹操?”張繡霍然起身,滿臉憤恨道:“曹賊淫辱嬸娘,侄兒怎能容忍?”鄒氏聞言,反而有些玩味地笑道:“當(dāng)真如此?”
張繡聽她如此發(fā)問,臉色變得有些不太自然了,卻裝作不解道:“嬸娘何故如此發(fā)問?”鄒氏緩緩站起身來,一雙美目直直地盯著張繡,語氣竟帶著些許冷意地問道:“汝既是因我才反叛曹操,那汝可曾想過,我就在曹操身邊,汝一旦起兵,曹操敗退前,是否會先殺了我呢?”
張繡聞言,低下頭沒有作答。鄒氏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著沉默不語的張繡,忽然長嘆了一口氣道:“我雖是汝的嬸娘,終究也只是個女人罷了?!币恢睕]有說話的賈詡,聞言有些驚訝地看向了鄒氏。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嬌弱美艷的年輕婦人,竟還有這般心智。
以賈詡的聰明,自然能猜出,就張繡內(nèi)心而言,是不愿意屈身于曹操麾下的。只是迫于形勢,再加上自己的勸說才肯投降的。如今曹操強納鄒氏,便成了點燃他內(nèi)心反叛欲望的導(dǎo)火索。打著為嬸娘報仇的名義起兵反叛,既成就了其孝子之名,亦不會背上反復(fù)無常,背信棄義的罵名。
對于張繡而言,可謂兩全其美。只不過,這般作為,卻無疑將鄒氏推向了極為危險的境地。兩軍一旦交戰(zhàn),倘若鄒氏遭遇不測,不管真是被曹操所殺,還是死于亂軍之中。張繡都可以將罪名推到曹操身上,使其為嬸娘報仇而起兵的理由,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鄒氏僥幸茍活,也只會說張繡營救的及時??傊?,無論如何,鄒氏個人的生死,對于結(jié)局的影響,意義不大。也就是說,在張繡決定要起兵反叛之時,便等同于宣布,他已將鄒氏的生死置身事外了。
見賈詡滿含深意地望著自己,鄒氏心中微動,似想起什么事來,便對張繡淡然道:“你先出去吧!我想單獨跟賈先生說幾句話?!睆埨C有些愣然地回過頭,看了眼同樣面色詫異的賈詡,心中雖滿是疑惑,卻還是躬身對著鄒氏行了一禮,便轉(zhuǎn)身出了營帳。
待張繡出去后,賈詡臉色恢復(fù)了往日的波瀾不驚,對鄒氏道:“不知夫人有何事要單獨與老夫說?”鄒氏緩緩站起身來,輕聲道:“賈先生,您對若依了解多少?”即便賈詡心中已做了諸多猜想,卻始終沒想到,鄒氏竟會在此時提起蕭筱來。
一時有些愣然,半晌才道:“若依是老夫在長安時,無意救下的一個可憐女娃,當(dāng)時她身受重傷,騎著一匹瘸腿的大宛良駒,老夫有些好奇其身份,便先將其救下,待她傷好以后,發(fā)現(xiàn)此女乖巧聰慧,心中甚是喜歡,便收她做了義女?!?p> 鄒氏聽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后彎腰將身前的古琴捧起來,走到賈詡面前,道:“先生,日后見了若伊,還請代我將此琴贈送于她。”賈詡伸手接過古琴,有些不解地問道:“夫人為何不親手贈與···”
話還未說完,賈詡似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正欲開口,卻聽鄒氏繼續(xù)道:“先生,妾身還有一事相求,雖多有冒犯,還望先生能聽我一言?!辟Z詡雖是疑惑,卻還是淡然道:“夫人請講。”
鄒氏帶著些許懇求之色道:“若伊這孩子,外表看似溫順乖巧,實則卻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將來她的婚姻大事,希望先生能多考慮一下若伊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本不該說這些,但我是真心喜歡若伊這孩子,同樣視她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我不希望將來她的命運像我這般,任何事情都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除了死亡。”
說到最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臉上盡是凄然之色??粗Z詡淡然的臉龐,鄒氏稍微有些猶豫,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湊到賈詡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而賈詡在聽完之后,臉色巨變,瞳孔驟然緊縮,似是聽到了什么驚天秘密。
“夫人。”在外面等的有些焦急的張繡,忽然聽到營帳內(nèi)傳出賈詡的一聲驚呼,忙急步?jīng)_了進去。卻見鄒氏竟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身子微微抽搐著,雪白的頸間,赫然有著一道深深的傷口。大股的鮮血正不停地從中涌出,而其手中握著的,正是曹操撤離前擲于地上的那柄長刀。
“嬸娘?!睆埨C凄慘地喊了一聲,沖上前去跪倒在地上。一把抱起渾身是血的鄒氏,眼角忍不住留下一行清淚,面帶愧色地哽咽道:“對不起嬸娘,侄兒錯了,是侄兒太自私,不該利用您去對付曹操,侄兒不孝啊!”
張繡此話說完,鄒氏那原本緊閉的雙眸,竟微微跳動了幾下。似是想要努力睜開一般,掙扎了一番,最終卻未能成功。一直輕微抽搐的身子忽然軟了下去,隨即便是一動也不動了。只是那蒼白的俏臉上,似乎隱隱浮現(xiàn)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賈詡經(jīng)過短暫地驚詫后,情緒逐漸恢復(fù)了平靜。望著香消玉殞的鄒氏,不由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古琴,回想起鄒氏自刎前的最后幾句話,賈詡雙眉緊蹙,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
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蕭筱溫順乖巧的身影,心中暗道:“果然還是小看了她。”收起思緒,對還在抱著鄒氏尸身痛哭的張繡道:“將軍,此時非悲痛之時,曹軍雖暫時敗退,但卻未能擊殺曹操,若其逃離追兵后,重整兵馬回?fù)?,我等未必抵擋的住,為今之計,?dāng)迅速撤兵回守宛城。”
張繡聞言,緩緩起身,臉色陰冷道:“先生請將嬸娘尸身帶回宛城,我要親自去追殺曹操。”言罷,不待賈詡阻攔,便提槍沖出了營帳。鄒氏雖然對張繡之前不顧自己死活,而貿(mào)然起兵感到不滿,最終卻還是以死成全了,張繡是為她報仇才起兵的美名。對此,賈詡對鄒氏也很是欽佩,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鄒氏,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夜鏖戰(zhàn),在眾將士的拼死保護下,曹操最終還是成功逃離了張繡軍的追擊,自身只是受了點輕微箭傷,并無大礙。黎明時分,敗軍逃至舞陰地界的一處河邊休整。掃視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軍隊,曹操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在他身后,是同樣灰頭土臉的郭嘉。望著平靜的河水,曹操突然發(fā)出一聲輕笑,眾將士聞其笑聲,臉上盡是不解之色。他們實在不明白,自家主公被追殺的如此凄慘,此時竟還能笑得出來。
郭嘉卻是臉色淡然,走上前去,對曹操道:“主公,眼下。。?!眲傄婚_口,一匹快馬自遠(yuǎn)處飛奔而來,還未到跟前,馬上探子便大聲呼喊起來:“主公?!辈懿俾劼曓D(zhuǎn)過身子,見那探子一臉急色,還未等戰(zhàn)馬停下,便翻身下馬。
落地時站立不穩(wěn),便連滾帶爬地來到曹操面前,悲聲道:“主公,令郎曹昂,令侄曹安民,還有典韋將軍,盡皆戰(zhàn)死?!背龊跻饬系氖?,曹操對此并未有太大反應(yīng)。其實在他昨晚逃亡時,自己的戰(zhàn)馬被張繡軍射殺,是長子曹昂將他的戰(zhàn)馬讓給了自己,并親自斷后掩護自己離開。
在那種情況下,曹操便已然預(yù)料到,曹昂定難以脫身,恐遭遇不測。至于侄子曹平,他本就是自己的親為隊長,自然也是留下掩護自己逃離,遇難也屬正常。相反,對于典韋遇難,曹操倒是有些驚訝。畢竟以典韋的勇武,就算無法退敵,自保應(yīng)該沒有問題,怎么會戰(zhàn)死呢?
想到此處,曹操沉聲問道:“三人尸首何在?”那探子有些畏然地答道:“令郎和令侄的尸首都已找到,可是典韋將軍···”“典韋將軍何在呀?”曹操突然怒喝一聲,探子被嚇得身子一頓,隨即沒有說話,起身上馬,繼續(xù)返回前線去了。
他前腳剛走,又有一隊敗逃回來的士卒直奔曹操而來,為首的伍長跪身拜道:“主公,于禁將軍趁亂造反,正在趕殺夏侯惇將軍的青州兵馬,并一路追將過來?!辈懿俾犕炅r眉頭緊蹙,怒聲喝道:“于禁見我兵敗,不來相救,反倒趁機造反,來人,速速整頓兵馬,與我擊之。”
一旁的郭嘉臉上卻是驚疑不定,剛想說什么,扭頭瞥見又一探馬飛奔而來。“主公,于禁將軍率軍連夜追殺張繡百余里,大獲全勝,正與主公匯合而來?!辈懿俾勓裕粫r有些凌亂,有些不解地盯著來報的探子道:“于禁不是趁亂造反,怎又去追殺張繡了?”
話音剛落,就見遠(yuǎn)處塵煙滾滾,一大隊人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領(lǐng)頭的將軍遠(yuǎn)遠(yuǎn)看去,便是于禁。曹操見狀,忙厲聲喝道:“來人,速速整兵列隊?!比欢?,不等曹操這邊擺好軍陣,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將軍已到了身前,赫然便是夏侯惇和于禁。
兩人飛身下馬,正要上前跪拜,曹操卻是揮手制止了二人上前,略一沉思,對著于禁冷聲道:“于禁,有人告你趁亂造反,亂殺無辜,可有此事?”聽聞曹操如此發(fā)問,不但于禁,就連夏侯惇也是一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曹操見兩人如此反應(yīng),心中已大致明白了,語氣稍緩,道:“青州兵謀反,為何你不先告知與我,便擅作主張殺之?”于禁回道:“張繡軍緊追不舍,末將一路退敵,來不及向主公匯報?!?p> 一旁的夏侯惇也忙上前為其分辨道:“主公,此事絕非于禁將軍之過,乃是屬下治軍不嚴(yán),致使青州兵趁亂下鄉(xiāng),擄掠百姓,于禁將軍阻攔不及,故而殺之,還一路安撫鄉(xiāng)民?!?p> 曹操聞言,不為所動,繼續(xù)對于禁道:“你知我敗退至此,不來護我,反先安營扎寨,為何?”于禁道:“追兵將至,不做準(zhǔn)備,何以拒敵?”曹操又道:“你不來分辨,就不怕我冤屈你,治你死罪嗎?”于禁凌然道:“分辨是小,退敵才是大事??!”
曹操聞言,再不疑他,主動上前一步,感慨道:“將軍百忙之中還能整軍壁壘,任勞任怨,雖古之名將,也未必及得上將軍這般才能?。 庇诮牪懿賹λu價如此之高,也是感動萬分地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