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乃是萬國之都,夜里尚有琉璃璀璨;皇城宮里,更是長安中心,夜里也尚有人孤燈挑盡未成眠。
宇文賀一席銀白鑲邊龍袍,觸手立于湖心亭之中,亭中鏤空花紋的長明燈,把湖心亭周圍滿池的荷花照的若隱若現(xiàn)。
他轉(zhuǎn)了個身,燈火在他左側(cè)徘徊,影子于他右邊轉(zhuǎn)動,荷花也隨著風輕輕擺動,婀娜多姿,夜里好像很是熱鬧……
可熱鬧是它們的,不是這位新帝的。
他忍不住嘆息,滿池種著叫西子爭艷的荷花,卻再也不忍于看。
湖上的清風卷著荷花香氣,把他的衣袂吹得輕輕翻起來,露出手中緊握的古銅色墜鏈。
宇文賀借著光把它捧在眼前,仔仔細細,反反復復,看了又看。
三十七天了,從他知道奕兒還活著,到如今三十七天了……無數(shù)次他起碼穿梭在長安街巷,卻不曾在喧囂人群中看見那一抹沉靜。
他這才回憶起來其實奕兒是一個很沉靜的人,什么話什么事都悄悄藏在心里,可偏生她又單純,什么事都寫在臉上,他只瞧上一眼,便知她心是為何了。
三年前在東海境,宇文賀一直覺得奕兒這樣的人,定是一直嬌生慣養(yǎng)著,眾星捧月著。不經(jīng)世俗,故不染塵埃……
但是某次,奕兒對他說過——她說:“我算是厭倦了王室宗族里的條條框框、勾心斗角,倒不如固守寒舍潛心學藝來的暢意?!?p> 然后她又說幸好遇見了他,因為……
話到半截兒,奕兒又不說了,她總是是喜歡說一半話,不過宇文賀知道她的“因為”后面想說的是——讓她不那么孤獨了……
確實是孤獨,那種久居清云之上,不知俗世紅塵的孤獨。
宇文賀自小便是個察言觀色,工于心計的高手,他很是看得出來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孤獨。
同樣的,他也是長久孤獨的人,所以兩個孤獨的人很容易一拍即合,這種天然的默契是不需要多加偽裝的。
但與奕兒不同,宇文賀的孤獨是無人問津、久寄籬下、盡嘗辛寒的孤獨。
所以這一拍即合的默契,也存著費盡心機的陰謀詭計。
湖心亭里,宇文賀心里沉沉的,瞥見宮闕樓宇愈發(fā)煩躁。
南風那邊一點消息未曾傳上來,思念越是烈火焚心就越難見到思念之人。
暗影來的時候,瞧見宇文賀憂思不斷的模樣,行了禮后忍不住問道:“陛下在想念郡主嗎?”
宇文賀聞言苦笑了一下,抬了抬眸子,問道:“辦的事如何了?”
暗影挑眉,心里思忖著宇文賀問的是后宮里的事兒,還是尋郡主的事兒。
然后想了想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狈凑齼杉聝阂捕贾磺窎|風了。
宇文賀點頭,然后道:“六月望月,最后之期,你且斟酌損益著?!?p> 暗影“哦”了一下,然后又“???”了一聲。
今日是五月二十,離六月望月就只剩十六天了,時間太趕了吧?
暗影心有不滿,見旁邊無人便不再守什么規(guī)矩禮節(jié),抱怨道:“我本只管后宮之事,現(xiàn)在宮外的事怎也得我處理?時間這么短,你給我加月錢了嗎?”
宇文賀挑眉,淡淡道:“平日里唯你清閑,且月奉最高,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如今倒是學會抱怨起來了?!?p> “咦?我清閑?”暗影濃眉一挑,帶著些許風流的丹鳳眼轉(zhuǎn)了轉(zhuǎn),他仔細想想,自己每日里喝喝酒,睡睡各色美人也無它事要做,便要又自言自語道,“好吧……我勉強算是個清閑人?!?p> “所以,六月望月時,若是不成事,朕便讓你再也做不成清閑人……”
暗影咽了口唾沫,無語了片刻,忍不住道:“找郡主的事不一直是南風統(tǒng)領負責的嗎?為何替換成我?”
宇文賀眉目含憂,道:“她識得南風,自會有所警惕,況南風為人粗獷陳板,若有不當,朕只怕他傷了郡主……”
暗影挑眉,忍不住笑,隨意倚在繪彩亭欄上道:“我與你相識5年之久,還未曾見過你如此掛念一個人?!?p> 況且那人還是東海境郡主,被宇文賀親手滅了滿門的東海境無憂郡主……
暗影突然覺得世事無常又荒唐可笑。
“喂,我的陛下啊,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p> 宇文賀瞥了暗影一眼,道:“但說無妨?!?p> 暗影皺眉,猶豫了片刻后道:“你我既是君臣,亦是患難之交,作為臣子,我勸陛下莫為女子神傷而誤國事;作為友人,我勸你莫鐘情一人,世上美人千千萬,有什么是尋不到的呢?作男人還是風流些好?!?p> 宇文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嘲弄。
暗影以為他聽不通透,便斜靠在刷了梅花漆的亭廊上,敲了個二郎腿,苦口婆心道:“陛下為何悟不通透,男女情愛歡好之事,本就是咱們男人尋花問柳的風月事,圖的就是樂呵。
古來風流才子,身后偏生就一堆紅粉佳人,你看那癡情人能落得個什么好?就是男子娶妻妻也不過是圖個正經(jīng),結(jié)果若是根本不會有好結(jié)果,陛下何必執(zhí)著苦的都是自個。
女人本就如衣裳一樣,喜歡就多穿幾日,等厭倦了盡管扔的闊綽些再尋新的?!?p> 宇文賀皺眉,夜色里的霧漂浮在荷花上,那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就像是在牛乳里洗過一樣。
暗影繼續(xù)道:“哪有什么情愛一生一世一雙人?盡是那些子有三妻四妾風流人的矯情,你瞧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活得瀟瀟灑灑,無牽無掛,豈不樂哉?”
深夜荷亭,長明燈悄悄地亮著,不聞一絲蟲鳴,耳畔唯有清風之聲。
語文賀皺眉道:“無牽無掛?人行于世,萬物生生相息,你怎生做到無情無心,無牽無掛?”
暗影愣了愣,想了片刻,然后道:“那倒也不是,我雖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但是曾經(jīng)在拜師學藝時,卻有個師姐待我極親,現(xiàn)在觀乎往昔,也只有師姐令我尚有些牽念……”
可惜,暗影后來為了報宇文賀的恩情,背叛師門走的時候,連師姐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好像是姓易來著,他有時會喊一聲易師姐。
都五年了,暗影著實記不清了。
宇文賀抬眸,道:“如你牽念一人,朕亦牽念一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心中真愛戀,一人,情如何為自己所控?”
暗影眉心微蹙,搖了搖頭道:“我對師姐只是同門之情,并不敢有非分之想,我?guī)熃悴皇且话闩?,于我心中就像親姐姐一樣,我尊敬她,但這哪里影響我萬花叢中過啦?”
他說完,愣了愣,猛的一拍大腿道:“又扯到哪里去了?我在勸你少為女子憂心傷神呢,都說了女人如衣裳,你同我說說,你喜歡的東海郡主是什么款式的,我給你多尋點同款……”
“閉嘴!”宇文賀呵斥了一聲,“少說些胡言亂語,污了朕的耳朵,六月望月你若仍不成事,朕割了你的舌頭!”
暗影翻了個白眼,然后捂著心口道,作出一副心痛的模樣:“陛下若是割了屬下的舌頭,以后我怎么學陛下的聲音幫陛下管后宮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
宇文賀扭頭,冷冷一瞥,暗影立即閉了嘴,擺擺手無奈道道:“得得得,我閉嘴行了吧?”
還欲再同宇文賀討價還價點日期,就見宇文賀一身孤寒,負手而行,踏著月光穿過了桂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