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下滑,朗逸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轉(zhuǎn)過頭對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邱榕說:“得找個地方歇一歇?!?p> 邱榕伸手拔出發(fā)簪看了看,搖頭說道:“撐不了太久了,何況別處也未必比這里安全,師父這個樣子,憑你我二人只怕護不了她周全。”
朗逸沉吟片刻,蹲坐下來,小心的讓阿久靠在自己身上,叮囑邱榕:“你也過來。”右手食指伸出,思索片刻,口中喃喃數(shù)語,一根銀色的絲線自指尖緩緩抽出,筆直向上,似無風的夜里香頭燃起的一縷青煙。
伸到頭頂忽然折轉(zhuǎn),劃出一個大大的圓,落到地上又彈射起來,來來往往,交織不停。
朗逸的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道:“我只有一根蛛絲,想結(jié)出可籠住咱們?nèi)说拿苷种慌乱惶煲灰共幻卟恍?,如今只有勉強一試,結(jié)到哪兒算哪。但愿先祖保佑,不要再生事端吧?!?p> 邱榕警惕地四望張望,黑暗中風聲時疾時緩,遠遠的盡頭似有莫名的不安蠢蠢欲動。
阿久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說道:“不要織了,容我歇一口氣,還得去找剎那?!?p> 朗逸道:“你先別管這些,緩過了心神再說。不然便是見著了,也救不了他,又有何用。”
阿久無力細想,點點頭,合上眼睛不多時便睡著了。
邱榕在一旁,看著朗逸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氣喘聲也漸漸粗了起來,知道此事耗費體力。他們二人緊候著鹿角恢復,堪堪穩(wěn)住了身形便騎上追趕而來。飛馳不過片刻又化水而散,于是二人只有再等。這樣一刻不歇地追趕,直到夜幕低垂,四野變得伸手不見五指。辨不清方向的時候,血腥味卻重了。他們畢竟不比剎那天生五感靈敏,只好覓著氣味一路找尋,好在離得近了動靜也大了,不多時便見到黑影們四散奔逃,于是急急趕來。
他與朗逸都不是自小行武,這一路馬不停蹄,其實已經(jīng)很感疲累了,如今還要費心織網(wǎng),邱榕知道他其實快要到極限了,上前幾步道:“把師父交給我吧,趁著如今還算平靜,你歇一口氣?!?p> 朗逸搖了搖頭:“就是要趁著平靜才能織就護幕,若是敵人來攻,我沒有辦法馬上弄好?!?p> 邱榕看了一眼阿久,猶豫道:“師父心系剎那師兄,應該……不會睡很久的吧?!?p> 朗逸的眸光瀲滟溫柔:“讓她睡吧。多睡一刻是一刻。”
“那大師兄呢?”
“剎那不是魯莽之徒,外出游歷多年,心智早已和這里的人不同。如今再見族人,只怕也會覺得他們兇殘狡猾,卻也只不過狀如野獸吧。若真是有緊要的事情回來辦,他必會謹慎,這一時出不了大事?!?p> “那為何師父會急成這樣?”
朗逸嘆了一聲,眸色無奈:“她雖然記掛我們生死,但其實并未入心。記在心中想時時掛懷的,并非我們?!闭f這話的時候,他面上并無太多的表情,語調(diào)也平靜得很。了邱榕見過他拼命趕來不敢停歇片刻的模樣,不信他已然認命,再看了一眼阿久,確認她睡得深沉,終于開口說出那句一直藏在心中的話:“刻骨銘心又如何,人已經(jīng)死了,而往后的時日還長,未必不能爭上一爭?!?p> 朗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眼梢攢笑:“你連滅世之命都想要爭一爭,這些人與人之間的小小羈絆自然更加無畏。”
邱榕一頓,收斂了張揚,恭順道:“與人情一道上,師兄一直比我細致入微。自然有更為高明的見解。”
朗逸搖了搖頭:“不是……我覺得你這回說的不錯。我從未甘心過,時日還長,既然舍不得,自然要再爭一爭!”
邱榕不料他竟是這樣想,叫他雖然疲憊,卻眸如湛星,一時亦來了精神:“師父奔波辛勞,皆因世道艱苦。師兄總說她太過強大,我們無力相助??蓭熜秩裟転樗齽?chuàng)一個平安盛世,豈不就是對師父最大的相助?”頓了頓,他微微加重了語氣,“大師兄沒有做到的事,不代表我們也做不成?!?p> 朗逸不說話,只是抬頭凝望著蛛網(wǎng)慢慢慢慢自四方蔓延聚攏,最后在中心結(jié)連,喃喃一句:“好了……”脫力似的頹成了一團。
他沒有理會邱榕的話,不知是專注結(jié)網(wǎng)沒有聽見,還是不愿作答。邱榕也是累了,見網(wǎng)織就,心頭一松,軟軟地坐了下來。手指一片粘稠,低頭一看,是濃郁的鮮血被冷風吹得半干,氣味刺鼻,適才一時沒有在意,如今發(fā)現(xiàn)了,竟是越瞧越是觸目。他到底是家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即便習慣了餐風露宿,也沒見過多少血腥,如今親手觸碰,心底陣陣作嘔,慌忙地向一旁躲去。
朗逸在旁閉目養(yǎng)神,此時不動聲色地說道:“若是復國,必得殺戮,到時死的可不是一兩個人,‘血流成河’便是實景,而非夸張?!?p> 邱榕怔了一怔,垂首仔細地瞧著掌心,好一會兒,神色淡定了下來,施施然在那灘血跡旁席地坐下,道:“什么事,一旦多幾次總能習慣的。一個人死,總比千百人死要好;千百人死,總比所有人死要好。”
朗逸冷笑:“商人是不是都這樣想?”
邱榕報以一笑:“是的。師兄不這樣認為?”
朗逸沒有答他,懷中的阿久手腳冷得嚇人,他一直知她畏寒,此時盡力暖著,無奈自己身子也冷,于是解了胸前衣襟,將她一雙冰坨似的手貼肉塞進了懷中。胸前傳來陣陣刺痛,朗逸面不改色,口中哈出一團團霧氣。
邱榕嘖嘖稱贊:“師兄當真是難得的好男子。我在乾國見過各色的人,卻沒有師兄這樣的。”
朗逸奇道:“什么樣?”
“舍了自己不計回報地對另一個人好的?!?p> 朗逸不禁微笑:“誰說我‘不計回報’?”
“師兄不是知道師父她喜歡……”
“‘知道’是一回事,‘喜歡’是另一回事?!彼匦α诵Γ啊挥嫽貓蟆且换厥?,‘要不到回報’是另一回事?!?p> 邱榕有些震驚,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好奇:“那……若是師父一直都沒有回應呢?師兄會作如何?”
朗逸的雙眼望著很遠的地方,不知在看著什么,目光似是透過層層黑暗,落到了遙遠的未來,那個永遠求而不得的未來……
“不知道啊……可能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