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回憶的樹洞
兩人肩并肩地走在紅葉飄飛的操場上，偶爾彼此的肩膀還是會碰在一起。
雪宴一生的快樂和眼中所見，依稀是那年沒有再見的分別。
看著眼前這片操場，他還記得同學們排著隊去做廣播體操的情景，班主任老師們負責監(jiān)督班級秩序。
于是，一幕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了————
學生們站成縱隊，好像等待被槍崩頭的犯人，大喇叭里響起類似西游記前奏的音樂：現(xiàn)在開始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p> 伴隨著廣播的引導(dǎo)，學生們開始表演各種被機槍掃射的姿勢，以及被炮彈炸飛的跳躍動作，配上各種豐富的表情，別提有多形象了。
而那時雪宴經(jīng)常被父親暴打，每次做伸展運動時，地心深處的那些疼痛延著腳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進四肢，揮手朝向鋒利的45°天空，總會疼得他連呼吸都痛……
“原來，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母校啊，我都不知道當年為什么會轉(zhuǎn)來這所普通高中?！焙＿b輕聲嘆息。
雪宴漫不經(jīng)心地手插著口袋，當年他還問過海遙這個問題。
那時海遙說自己患有成骨不全癥，父親對她的保護已經(jīng)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這也使得她身邊沒有朋友。
而海遙來這所學校的原因，就是想找到那么一個人，讓自己的人生沒有遺憾。
執(zhí)手相顧無言，卻心事了然的人??！
“你還能想起我們班的班主任是誰嗎？”雪宴不動聲色地引導(dǎo)著她。
海遙低著頭輕聲說，“我聽父親說，當年很多老師同學都在那場事故中心遇難了，如果能找到白小溪就好了?！?p> 雪宴冷冷一笑。
海遙的父親太狠了，為了保護女兒，當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真不知道他們那位愛掐人臉蛋兒的白老師聽到這番話，會作何感想？
從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條安靜的林蔭道，兩旁一棵棵楓樹在秋季生長的嬌艷如花，偶爾灑下點點斑駁的陽光。
雪宴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海遙沒有跟上來。
他回頭看去，只見海遙站在一棵楓樹前，出神地盯著上面的樹洞，伸出手去撫摸那歲月的印記。
也許，學校里的每一顆樹都藏了一個人的靈魂，藏了很多人心里的故事和秘密。
雪宴故作好奇地湊過去，“你在做什么？”
“我見過這棵樹?！焙＿b說，她用一種肯定的目光凝望著雪宴。
雪宴沉默著，無邊蔓延的思緒，將他帶入了回憶中。
……
2007年，夏。
兩人坐在角落里的同一張桌子上，吃著海遙家保姆烹飪的排骨，周圍縈繞著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們倆肯定好上了！”
“剛才還是牽著手走過來的呢！”
“誰給他們的勇氣??！”
“當然是梁靜茹了！”
“老白肯定不知道這事，要不早通知家長了！”
“我看老白早就知道這事了，說不定已經(jīng)默認了！”
耳朵里不時地飄來流言蜚語，雪宴皺眉道：“我們還是回教室吧！”
“為什么呀！”海遙不解。
雪宴說皺眉道，“你跟我在一起，每天都被人議論，這樣真的好嗎？”
“那些糾纏到深夜里的流言蜚語，我不怕你聽到，也不怕全世界聽到，我是怕你聽到了，并相信！”海遙矜持地吃著排骨，臉上滿是甜蜜的笑容。
“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本來就是我男朋友，我一個女孩子都不怕，你連這點流言蜚語都受不了？”海遙嬌嗔道。
雪宴微微一笑，也不再理會旁人異樣的目光，“你喜歡海子的詩？”
海遙點點頭，立刻抒情款款地說道：“在陽光下細細的品味，體會海子表達的愛和自由，用宏大的筆觸將星光比作戀人的足鐲，然后在夜晚合起開放的花瓣，用金色的詩歌把自己鑄成孤單的滿月，凝望天空，把愛和自由編織在蔚藍里?！?p> 雪宴不屑地扯動嘴角，“就因為她把愛和自由幻想的太美好，所以在現(xiàn)實和幻想的落差之后，他自殺了，建議你去看艾伯哈德的實用數(shù)學手冊，里面不僅羅列了數(shù)學公式，定理和概念，對數(shù)學主要科學計算全都有通俗的介紹，比這些詩情畫意有用多了！”
“你這人……你就不能哄哄我嗎？”海遙嗔道，然后微笑地看著他：“你也做一首小詩給我吧，我想聽?！?p> 雪宴的臉一下就紅了，期期艾艾地，“我、我不會?！?p> “行了，不逗你了，沒想到你臉皮這么薄?！焙＿b不悅地拿筷子敲敲雪宴的飯盒，“吃飯?！?p> 食堂后面的水龍頭一字排開，零星地滴著水。
“我來洗吧！”海遙接過他洗了一半的飯盒，挽起袖子，開始就著水清洗。
清亮的水花在那雙手上跳躍，從窗戶灑進的陽光下氤氳出美麗的虹光。
洗完兩人的餐盒，海遙又取出護手霜，在雪宴手背上擠了一些，讓他學著自己的樣子反復(fù)揉搓。
雪宴聞了聞手背，那是名牌護膚品的味道，然后，他情不自禁地湊到海遙臉頰旁邊嗅了嗅。
“香嗎？”他的呼吸就在耳邊，海遙回過頭，笑盈盈地問。
雪宴訥訥地點點頭。
海遙溫柔地告訴他，“你要記住這個牌子，海藍之謎，因為這種香味將伴隨你度過余生。”
水龍頭嘩嘩的聲音，像是一顆膨脹的心臟突然被打開的主動脈瓣，一直無休止地往外傾斜那些愛的恨的流淌著的液體，直到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
兩人走回教室的路上，海遙看見了這個樹洞，便拉著雪宴走過來，“我曾聽過一句話，當你不能再擁有時，唯一能做到就是忘記，所以如果你有秘密不愿意告訴別人的時候，那么你就找一個樹洞，把你的秘密說給樹洞聽，然后再用泥巴將樹洞封起來，從此以后，不會有人，包括你自己，能記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看她煞有其事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雪宴不解地問，“你想做什么？”
“我們可以試一試??！”海遙教唆地說，“你就試一試嘛，浮生夢斷，能讓你忘記所有的痛苦，也讓自己的不良情緒有一個疏通渠道，這樣我們才可以面對接下來的人生，我保住不會偷聽的！”
然后海遙走到一旁，捂住耳朵。
雪宴真的對著那個樹洞說了很多話，說了很久很久。
不過就在剛才，這個樹洞被海遙藏了一個錄音筆。
等下課之后，海遙便迫不及待地來到樹洞旁，伸手在里面摸索著。
“咦？怎么會不見了呢？”
“不用找了！”
海遙猛地回頭，看到了站在幾步之外的雪宴，他手里的銀色錄音筆在陽光下十分耀眼。
“你生氣了嗎？不想理我了嗎？”海遙踩著腳下的落葉，快步追上轉(zhuǎn)身就走的雪宴。
雪宴兀自朝前走著，日光像是不那么蒼白了，稍微有了一些暖色調(diào)，把天空暈染開來。
感覺到身后女生的異樣情緒向自己蔓延過來時，雪宴回過頭去，看到落后在自己三四米開外的海遙。
“我知道你不善于表達，可是你知道嗎？為了你，我連女孩子的矜持都不要了，我都已經(jīng)這樣主動了，一個人主動久了也會累的！”
海遙情真意切地繼續(xù)說道，“我不在乎流言蜚語，不怕別人說我倒貼，我覺得人這一輩子，能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不容易，不管未來有多少困難，只要你朝我走一步，剩下的99步我來走，但你能不能對我主動一點，牽牽我的手，偶爾抱抱我，不要那么高冷，不要像一塊木頭，哪怕給我一點回應(yīng)，說些甜言蜜語哄哄我，我都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有意義的，這很難嗎？”
雪宴沉默下來，他默默地將那支錄音筆遞到海遙面前，放下了播放鍵。
“一千年，很漫長嗎？
如果金魚只有七秒中的記憶，那么你可以記得另一個人多久呢？
如果記憶可以存入磁盤，你會記得一千年以后的她嗎？
那時候，世界早已沒有你們，所有生命都會重逢于時空緩存中，被時間無情的格式化。
那時候，你還會記得在黃昏中擁抱過你的人嗎？
無限漫長時光里的溫柔，無限溫柔里的漫長時光。
如果可以給這段時光加載一個磁盤保護鎖，你希望是多久？
我希望是一千年……”
聽著錄音筆中，心愛男生對自己的深情表白，海遙的心都醉了。
雪宴將錄音筆交到海遙手里，淡淡的笑著說，“我沒有海子和泰戈爾的才華，也沒有莎士比亞的天賦和尼采的深度，甜言蜜語也不會說，不擅長哄女孩子開心，但這是我的心里話，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不管過去多少年，你永遠都是?！?p> 然后，海遙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從那光中綻放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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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了嗎？這棵樹，這個樹洞……”從回憶中掙脫出來的雪宴輕聲問，他凝望著海遙，目光中隱藏著言而不決的耐心。
海遙想了很久，那熟悉而溫馨的殘存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陣頭痛，海遙手扶著額頭，“我有點累了，我們回去吧?！?p> 雪宴沒有勉強她，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你這次回來，沒想過去看看你那男朋友嗎？”
“我回國之前也問過這事，我父親讓我不要再去牽掛已經(jīng)死去的人，也許他是對的！”
海遙望著云淡風輕的天空，仿佛釋然了，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而那些過去了的，會成為永不褪色的美好記憶，即使那回憶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我來過這個世界，我們彼此相愛過，這便足夠了，無需再去庸人自擾，也無需打擾他！”
一種感傷從雪宴心底抽出，拉長，直到光束無法觸摸的地方。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當你不能再擁有時，唯一能做到就是忘記，如果你有秘密不愿意告訴別人的時候，那么你就找一個樹洞，把你的秘密說給樹洞聽，然后再用泥巴將樹洞封起來，從此以后，不會有人，包括你自己，能記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許我們都是中了的樹洞的魔咒?！?p> “我怎么覺得，這話以前聽過……”海遙簇眉，但依舊什么都想不起來。
雪宴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她說，“不必過于在意，時間總能慢慢的把真相一步步地攤開，最后擺在你面前！
也許無法承受之輕，也許無法承受之重。
無論如何善意惡意，謊言可以暫時蒙蔽一雙明亮的眼眸，但不是永遠！”
而天空永遠是那么清澈，如同鏡子反射出世界真實的投影。
最后，他深深的看了眼那個樹洞，“再次相逢非昨日，萬語千言不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