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意茫茫（8）

　　　　再一次地，青池與零去向燭君告別。

　　因為身體虛弱，燭君不便下榻，但已經(jīng)明顯有了起色。他不再像舊日那個無限追逐、無限燃燒的影子。

　　終于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青池忽然意識到，先前燭君的靈魂因為“神志”的驅(qū)使，逐漸催生了空洞和裂縫。如今那道裂縫已經(jīng)被不知名的氣韻所彌合、填滿。

　　或許零并沒有夸張，他的確是個“心靈罅隙間的精靈”，也確實能達成所愿。

　　卻不知道，他所收取的代價為何。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留了?！睜T君笑著，依稀有往日風華正茂的模樣?！爸皇悄菚r與我對局的高人在何處？日后我必要登門拜謝。”

　　燭君清亮的目光越過了零，在門前左右移動。

　　零靜靜地站在門前的陰影中。雨后的暮色煌煌欲燃。

　　“你，你說什么？”青池看著燭君，又看向默不作聲的零?！八驮谶@里啊，”她質(zhì)問零，“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池姑娘，”燭君的語氣帶著教養(yǎng)良好的困惑，“你剛才，在和誰對話？”

　　*

　　抽走的竹簽，變幻的樓閣，轟然倒塌的神臺。

　　青池驀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卻難以置信。

　　“支取的便償還，忘卻的便兌現(xiàn)；一切聚散，皆非所愿。此為，天意茫茫。”零擺擺手，從身上解下一個變得暗淡的鈴鐺，隨手丟在地上?！笆脑敢堰_，塵緣將盡?！?p>　　鈴鐺劃出一個弧度，無聲地墜地，繼而粉碎如塵。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我，聽不到我，也記不得我——游戲結(jié)束了。一切借取的，必當歸還。沒有增減，沒有得失。這就是我為他人改換宿命、達成心愿的方式。”他孤身向門口走去。“然而我無法付出，也無法收取。被支取的，就只有這一段因緣罷了?！?p>　　也就是所謂的，“沒有朋友”。

　　約定達成之日，便是他抽身之時。所以不論燭君多么渴望，他也只能等待，等在厄運的谷底，悄悄改換命運。

　　原來零自己，才是那根被抽取的竹簽。只要足夠巧妙，就可以在宿命的意志下偷天換日，化腐朽為神奇。同時也無處可寄身，只得長久地漂泊。

　　“反正不論他是否記得。我與他的約定，都已遵守了?！绷愕穆曇舻蛦　５粗喑劂挥哪?，他有些慌神?？v然無知無覺，或許是扮作影子的緣故，總還能感受到幾分她的心情。

　　“哭什么，只要你活得夠久，就會知道遺忘是最常見不過的事?！?p>　　“可是，”青池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小聲說，“那怎么能算活著？”

　　燭君再也不會知道，昔日的好友為了達成他的誓愿，而犧牲什么。對燭君而言，這恐怕是比死亡更徹底的失去。

　　現(xiàn)在只有她看得見，灰色的少年就在他眼前，向著夕陽愈走愈遠，終無再會。

　　“青池姑娘？”

　　聽到呼喚，她終于回神，不覺間已流了淚。

　　殘陽終于墜落，世間又結(jié)束了一個白日。青池忽然理解了零的那種漫長的疲憊和厭倦，以及夸張的滑稽和借口。

　　“那位高人……已經(jīng)離開，我會代你轉(zhuǎn)達謝意。”她哽咽地說，抬手拭去淚水?！爸皇悄悴槐卦偃ち?。他……必不會見你?！?p>　　她忽然不敢去看燭君迷茫且悵然若失的表情。

　　日后他所有莫名的悲傷，都會被劃歸為喪妻之痛，而再沒有那個灰衣玩伴的位置。哪怕曾有個小鬼，想用最普通的方式與他交游，期望找到棋局之外的生趣。

　　命運剛使他失去了相伴一生的誓言之人，然而真正徹底的失去，是連錯去了什么，都無從得知。

　　或許他的靈魂仍然記得什么，只是“零”的名字，已從他生命中連根刨除。

　　*

　　那一晚，燭君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他夢到自己壓抑的童年，幽閉而孤獨。難得舉城歡慶的日子，他卻因為體力不支，而在神廟的后院休息。

　　鑼鼓聲喧。

　　越過回廊的飛檐，他看到別院中的古木蕭瑟，枝杈間飄著褪色的彩繩，系著舊日的祈福。

　　他忽然很想過去看一看哪里有什么。于是體弱的少年勉力從輪椅站起，扶著墻艱難行走。

　　可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鉆心的疼。等他終于走到那門口，竟然連拐杖都折斷了。驟然失衡，他撲面摔倒。粗糙的砂礫擦過孱弱的膝蓋，帶出數(shù)道血痕。

　　他不明白，為什么夢境中的一切仿佛都在阻攔他，去向那個地方。

　　沒了拐杖和墻面，他再也無法起身。但這些困難更加激起了他的倔強。雖然他只能用手掌和膝蓋，一點點在地上拖行。

　　這個院落似乎年久失修，地面遍是木葉和砂礫。尖銳的石縫劃開皮肉，砂礫嵌入傷口。但他愈發(fā)心急，仿佛怕錯過什么。天色一點點昏暗了，背后的地面，拖著一道道磨出的血痕。

　　他終于抬頭，能夠看清那樹下，停放著一具神巡儀式所用的微型樓闕。只是樓閣上落著層灰塵和枯葉，大半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褪色朽爛，顯然廢棄已久。

　　莫名的詫異，令他忘記了身上的各種痛楚。

　　但他并不死心，依然在這個破舊的模型前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祭典的人群散去，鑼鼓聲消，夕陽拖著尾巴墜下。他的家仆終于盡興，才想起小少爺被忘在了后院。

　　等待令他木然而煩躁。終于，他氣憤地伸出手，輕輕地抽出一支竹簽。卻不料不論他如何小心翼翼，頃刻之間，整個模型自上而下，帶著多年的塵埃，轟然垮塌，成了一攤形貌難辨的朽土。

　　他忽而放聲哭泣了起來。仿佛有什么自此，永遠地失去了。

　　*

　　夜色中回到住處，青池抱著零也大哭了一場。

　　零是沒有眼淚的。如果他不擠出笑容，那其實是一種很冷漠的臉。但是此刻，他不知所措地聽著青池的悲泣，笨拙地拍著她的背。

　　“為什么非如此不可？”青池捶著他，“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什么，沒有更好的結(jié)局呢？”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零并不是在反諷，他確實無法懂得青池的遺憾。情緒是他無法觀測的。面前的青池仿佛是他的鏡像，在代替他宣泄。

　　“天命并非如此運作。即便我知曉所有，也無法為任何人做出決定?！彼従彽負u頭?！叭粑腋深A(yù)了那場懸賞，蕓娘如何與他結(jié)親？若我警告蕓娘，她也未必聽從。”他攤手，試圖擠出一點笑意?！澳憧?，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p>　　青池又聽到了風聲，穿過了少年身體的空洞。這是她見過最渺小，也最寂靜虛無的墟洞。

　　墟質(zhì)是隨著時間累積的致命的暗質(zhì)。在長久的歲月里，孤身一人。無可擁有，也無可歸還。

　　“所以終有一天，你也會這樣離開嗎？”

　　青池終于問出她的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她如此難過，也因為她害怕，這種殘酷的告別也會發(fā)生在他們之間。

　　這一次，零沒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語調(diào)罕見地溫存而近乎慈悲。

　　“你忘記了嗎，我已經(jīng)離開過你?！彼崂碇喑靥摰念^發(fā)，徐徐說道，“在你前行的路上，有人獻上古老的權(quán)柄，有人誓死追隨，還有莫名之恨與終期之愛，將有無數(shù)的險境與抉擇要你獨自面對。但是無能的我，只能教會你的是別離——猶如萬事萬物，皆有始終。這是我一度疏忽的職責?！?p>　　恍惚中，青池想到冥界滔滔的河水和幽暗的慟哭。靈魂的旅程只有一次，但她為何能夠重新返生呢？

　　“小青，”他在靜謐的星空下念出她的昵稱，仿佛那就是永恒無言的見證?！爸挥锌邕^這些，你才能一路勇敢地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