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入房間的夜風,吹落了窗前的一束瓶花。
那束花枯萎了不知多久,花苞未曾完全開綻,就在枝頭不堪重負似的垂下了?;ò甑倪吘壱惨驗榻箍荻兩铗榍?。
倘若不是這一陣疾風,枯萎的花束至少能維持這個造型更久一些,如今卻干癟地散落了一地。
像在歡迎她的到來,或者哀悼什么的離開。
“你記得倒是清楚?!辈∮岩廊晃臍獾匦χ?。笑意松松垮垮地附在皮肉上。因為常年染病臥床,萎縮的肌肉使他看起來有些不正常的消瘦,而顯得骨節(jié)異常分明。
從這束枯花來看,恐怕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人來探望過他了。
“我還以為,至少能引來個中階魔種,沒想到卻是一個人類?!?p> “那真是抱歉?!鼻喑叵蚯白吡艘徊??!按驍嚵四愕呐d致。不過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p> 她嘴上說得硬氣,手中其實已經(jīng)握著焚情木標本的碎屑。此時沒有熟練掌握火咒的銀宵,她并不敢輕舉妄動。
“有意思,你在請我走?”他聳聳肩,然后竟真的掀開毯子,翻身下床。
因為中毒和臥床,他的腿部已經(jīng)瘦脫了相,仿佛兩根柴火棍,卻以極其怪異的姿勢支撐住了身體,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行走,而是踩著一對不太熟練的高蹺。盡管用著人的肢體,這幅景象卻離奇而詭譎。
“你……已經(jīng)化煞了!”青池分辨出了那股驅(qū)動這“病人”雙腿的力量,并非來自軀體本身,而是某種隱秘的力量越過了骨肉經(jīng)絡(luò),直接驅(qū)使這兩支腿。換言之,哪怕他身下連接的是一對白骨,他也能這樣行走起來。
“你到底是誰?”
“你看,這不是挺好的嗎。至于我是誰,又有什么所謂呢?”
青池沒有廢話,就要釋放火咒,卻被他搶先一步。
被煞氣操縱的雙腿意外地敏捷,他沒有躲避青池的進攻,而是立刻翻身,扣住了栗的脖頸。
“你再——”
“火之主宰!”她調(diào)動房間內(nèi)有限的靈氣,卻只逼出了一個火球。待到她點燃木屑,胡亂滾動的火球已經(jīng)燒得房內(nèi)一片焦糊。
“咳咳,真是粗暴?!辈∮寻欀?,這樣子有些落魄的優(yōu)雅。作為兇煞,青池沒想到他竟然絲毫不懼焚情木的氣息。
“這種老套的方法,也只對古董個體管用吧?!?p> 被他扣住咽喉的栗已經(jīng)被驚醒。男孩驚慌地咳了起來。
魂煞竟然還會進化?青池退到門口,仔細端詳起來。這個“病友”的煞氣并不明顯,看起來還能維持人類形態(tài)和理智,卻已經(jīng)能驅(qū)使煞氣,甚至不會被焚情木克制?
“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化煞的病友目光凝聚起來?!翱磥砟悴⒉恢廊祟愓嬲膹姶蠛腿跣≈帪楹??!彼壑醯牟鳖i,將男孩從被褥里拖出來。
“放開他!”她低聲道。她試圖呼喊病歷上的原名。
但對方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別白費力氣。這具軀體唯一渴求的,我已經(jīng)替‘他’實現(xiàn)了。所以他自愿獻出了靈魂。雖然不怎么樣,勉強還能一用。倒是你?!彼坪踅K于對青池產(chǎn)生了些許興趣,“是怎么看到冥氣的?”
“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p> “是嗎?!彼昧硪恢皇謸炱鹂菸幕ㄇo,輕輕吹落枝頭的花心?!澳芸吹节獾娜祟?,和我們又有什么分別呢?魔族鄙視弱者,神類厭惡暗族,到頭來,沒有誰會真正接納你?!?p> 男生說著,暫時放開了栗,轉(zhuǎn)而對她伸出手,夜風圍繞著他吹拂。他的手心逐漸浮起一個戳記,執(zhí)著于人類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獻出你的軀體吧。暗之主宰仍為我們留了一扇后門。成為我們的祭品,或許比在這里靈修更靠近‘不朽’呢?!?p> 正說著,他的影子突然疾速擴張起來,黑暗迅速彌漫了整個房間。被扣住的栗發(fā)出痛苦的喘息聲。地上散落的花瓣被黑影觸到,也發(fā)出滋滋的溶解聲。
青池退無可退,黑影即將把她包圍。但真正令她警惕的是那一番話。她看到這人煞掌心的戳記,已經(jīng)開始旋轉(zhuǎn),吸聚附近的生靈精氣。隨著他攤開的手,用怪異的姿勢向她走來……
她只覺眼睛一花,然后發(fā)現(xiàn)是自己腳下的“影子”也發(fā)生了變化。
在房內(nèi)微弱的燈光中,她的影子原本是深灰色,現(xiàn)在竟然在逐漸變淡,仿佛是一片深色大地上留白的人影。就在人煞的手即將抓住他時,他的影子也疊在了她的“白影”上。
“啊?。∵@是什么……”
影子相交的瞬間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原本膨脹滿整個房間的黑影如倒放一般,開始回收。人煞登時后退,終于注意到青池的腳下。
那是零扮演的“影子”,雖然看起來并無奇異之處,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覺。它不僅沒有被他的黑影吞噬,反而不知何時逼回了黑影的原型。
“原……原來是……”
他想起占據(jù)這具身體之前,在混沌中那一次攻擊。他還記得這種感覺,那少年并非強力者,卻彌漫著無盡的恐怖。
他的表情陷入了復雜的狂喜。
但人煞沒能說下去?;矣耙呀?jīng)掐住了黑影的脖頸。
地面上的晃動的深色像一場影戲似的,有些缺乏真實感。青池從未見過零如此強勢地出手。影子形態(tài)的零和平日相比判若兩人。
就在此時,房門再一次響了。
是錦推開了房門?!鞍⒌?!我好像聽到你的聲音,你還好——”
青池反身,也顧不上許多,喊道:“這里有人化煞了,快去喊巡察隊!”
看著眼前的場景,錦僵了一下,然后馬上越過他們,撲倒栗的病床前,扶起男孩幫他順氣。
“錦!”青池不知零還能堅持多久。事實上在有外人觀看時,零已經(jīng)不再發(fā)力。那怪異的人煞得到喘息之后,似乎短暫地失聲了。他看了青池一眼,突然起跳,極其敏捷地從窗戶縫隙間逃走了。
而他離開前的那一略帶諷意的冷笑,仿佛還在對她說:
你并不知道,人類真正的強大和弱小之處為何。
*
她奔到窗口,推開窗扇,然而眼前只有一篇廣闊連綿的夜色。
背后傳來男孩虛弱的咳嗽聲。
“青池,你在做什么?”后方傳來錦生硬的話聲?!罢埬?,把窗戶關(guān)上!”
她難以置信地轉(zhuǎn)身?!皠偛盼覀兎胚^了一個化煞,而且是進化了的化煞!現(xiàn)在通知巡察隊,還——”
不論巡察隊如何討嫌,在對付兇煞一事上,至少是最可靠的。
“哼?!卞\冷冷一笑?!罢嫦袷悄愕淖黠L。你有沒有想過,這樣說出之后,我阿弟怎么辦?”她放下栗的衣領(lǐng),在他后頸上留有幾道紫灰色的爪印,“這是煞氣標記!要是讓人知道他被兇煞碰過,他這輩子就毀了,你知道嗎!”
“阿姐……”男孩虛弱的聲音里帶了些哀求?!靶∏嘟恪瓌偛拧簿攘宋??!?p> “她懂什么?!卞\自顧自地幫弟弟裹上被子?!澳阒还芎煤灭B(yǎng)身體,然后趕上期末的辟道和補考,乖。”
青池上前一步,身體微微發(fā)抖。“我是不懂。”她指著窗外道,“但那怪物非常危險,放任他游蕩在外,不知有多少人會受害!”
“你以為,現(xiàn)在去通報了,就沒有人受害了么?”錦扭過頭,眼中隱約含淚?!爱斈晡液桶⒌?,兩人前后拿到教部的入學函,不僅給家里造成巨大的負擔,我家還成了村里的笑柄?!?p> “???這不是……好事嗎?”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幸運,能得貴人賞識,又沒有后顧之憂嗎?平庸之輩,最怕的不是身處平庸,而是同輩之中忽然有人出人頭地?!卞\擁著親弟,精干的身體仿佛翻滾著怒濤一般?!拔野⒌艿⒄`不起了,如果他不能趕在這一屆辟道,通過考核,就只能回家去……他為此耗費了如此多的精力,卻因碰上兇煞,一事無成,回去只怕人人避之不及,還要一輩子遭到恥笑!”錦看著眼前茫然無措的青眼少女,仿佛把她當做了困苦的源頭似的。
“你要是去向巡察組報告,我也不活了,反正都是換命。”昔日的好友既是威脅,又帶著哀求。“你一個人,不懂這種苦啊!”
夜風嗚咽。
青眼的少女看著欲言又止的男孩和兀自悲泣的姐姐。她什么都沒有說。
更慘烈的事情她也曾經(jīng)歷過。但她還不是一個人。盡管她為了這個陪伴著她的人,決定斬斷和至高上神的緣劫。
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苦楚,但痛苦并不是拿出來攀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