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池與燭君在門廳別過，走到府門前。小巷的石板路鋪著深紅的暮色，與她夜中來闖時竟是完全不同的氣象。
還魂后的青池，身體還有些微不適，走起路來雙腿打顫。但她不習(xí)慣被陌生人近身，因此謝絕了前來攙扶的家仆。
而指望零那小子過來扶她——是絕不可能的。
此時的零正安逸地躺在燭公子為他們備好的車馬中。車廂內(nèi)鋪著軟褥，熏著安神帳香，暗格中盛著瓜果佳釀。零就這樣懶洋洋地半靠在軟墊上，口中啜著誆來的名貴補(bǔ)品，腿上享受著燭公子府上兩位美貌侍女小桃、小杏的粉拳輕捶，好不愜意。
“你……吃這個？不是浪費(fèi)嗎？”
青池瞪著那補(bǔ)品問道。她知道，他以食塵為生，其他補(bǔ)品再珍稀恐怕也無用；他的腿腳也不利索，似有舊疾，這粉拳消受起來恐怕也是痛苦多于享受。但這少年的臉上還掛著標(biāo)準(zhǔn)的滿足微笑，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
“你小小年紀(jì)，怎么這么死腦筋?！鄙倌隄M不在乎地說，“享受的本質(zhì)，就是浪費(fèi)?！?p> 青池從來說不過他，但她手腳麻利，很快招呼走了小桃小杏，她還記得此行還負(fù)有“無常市”的任務(wù)，不想太招搖。順勢探入車廂，打算把零撈出來。
“這車廂……還怪舒服的?！?p> 片刻后，本就疲乏的她也癱倒在車廂里，發(fā)出衷心的感嘆。悲哀的是她的底線逐漸被零拉低……
“就是。舒服地歇會兒不好么?！绷愠俗炱ぷ?，其他都懶得動彈?！爸裁醇薄！?p> 這馬車標(biāo)著燭府徽章，細(xì)軟物什齊全，也應(yīng)是燭君的命令。
陷在軟墊中的青池心里泛起了一絲暖意。倒不是因?yàn)檫@些物什有多精致，而是那貴公子有心惦念他們的冷暖。棋局雖然變幻無常，他們卻真實(shí)結(jié)下了情誼。
卻聽旁邊的零低低嘆了一聲。
“劫世千塵，”青池輕輕問道，“這是巧合么？還是你早就知道?！?p> 她真正想問得是零為何也在此，卻只是模糊地帶過了。一來零已經(jīng)看穿了她的經(jīng)歷。她如何走進(jìn)人世，如何依附“無常市”，又如何一路追蹤到此。二來，有些問題并不需要真正說出口。
“我當(dāng)然知道?！绷愕幕卮鸱路鹩鹈粯勇湎拢爸灰敢飧冻鲎銐虻拇鷥r，通曉一切并不難。但是你太著急了，想要險中求勝，就只有‘劫世千塵’這個譜子可以一試?！?p> 青池清楚地記得燭曾介紹，推演合適的棋局少則一盞茶的時間，用上水臺這種復(fù)雜的變局，至少要一個時辰，而零不僅隨手就抽到了，還算出了她的最優(yōu)棋譜！
“你既然會算棋譜，本事肯定不低。怎么不去和他對弈，卻讓我來？”
“小青，”他再次喊她，語調(diào)竟然難得顯出幾分柔和，但話語卻是相反的?！澳愫蜖T君對弈過了，可有什么感覺？”
“燭君他的靈息……好像遠(yuǎn)遠(yuǎn)超乎常人?！?p> “不錯。阿燭的靈氣天生旺盛，靈質(zhì)構(gòu)成更是特殊，因此在棋盤上罕有敵手。但是另一方面，沒有修行過的靈力，也很容易被人利用，比如你們剛用過的那個棋盤，就是一個兇物；而且阿燭對棋局的執(zhí)念越深，那靈力……也不知道會異化成什么東西?！?p> 青池想著棋閣中，貴公子燃魂一般的眼神，陷入了沉默。
“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實(shí)現(xiàn)。何況有些人的愿望本身，就附帶著可怕的愿力。時機(jī)未到，即便是我，也不能提前翻牌?！?p> 青池明白零不會對于這個話題再做解釋了。
*
馬車開動了，走得也十分平穩(wěn)。
青池睡得迷迷糊糊。她以為施法后的零也貪睡，卻不料這少年已經(jīng)醒了，正憑窗而望。但窗外除了沉沉夜色，再無其他。
“我們這是……要去西廷教部么？”
少年轉(zhuǎn)過頭，“阿燭有一點(diǎn)沒說錯，教部是個無趣的地方。除了里面有不少漂亮姑娘?！比缓笏虚_始念叨之前他們初見的提議，“難得魔界選王大會近了，不去試試嗎？”
青池覺得他的邏輯不太對勁?！拔液貌蝗菀准R了教部入學(xué)的薦貼，魔王會再稀罕，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兩件事不沖突，我覺得折騰魔族更適合你?！绷銖椫种械拿弊樱簿褪悄莻€竹籃，嘿嘿一笑，“魔族都是些瘋子，兼職管一下就行。這樣我倆就可以過上呼風(fēng)喚雨、大飽眼福的好日子了！”
青池不打算再上當(dāng)。無常市的任務(wù)她答應(yīng)了，就要做到。“我先吃上飯，再考慮呼風(fēng)喚雨吧！”
然后她想起了手心那根不知何處飄來的尾羽，翻找出來。從冥界還魂之后，她只記得影影綽綽的片段，而且都是通過最后那拱門的奇遇。冥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幾乎沒有什么印象。
“真奇怪，這尾羽看著像是阿婆神衣上的。我記得……最后還把這神衣披在了阿婆身上。為什么我從冥界還魂，卻會有這個東西？難道阿婆去了幽界？阿婆沒有經(jīng)過歸葬儀式，這神衣怎么會在冥界呢？”
“也許你記錯了?！绷闵炝藗€懶腰，對這個話題似乎并沒有興趣?！皦櫲胗慕绲氖挛铮瑤缀醪豢赡苓€陽?！?p> *
夢境中的長廊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一股微弱卻令人反胃的味道在空中粘稠地浮動。陰影中的低語者也躁動起來，在走廊的轉(zhuǎn)角匍匐著，發(fā)出尖銳的冷笑。
“……時候到了，時候到了……”
獵殺的痕跡比以往更加明顯。雖然這一路上她都不曾看到尸體，仿佛在這個空間并不存在實(shí)體和實(shí)體的死亡，只會留下大片撕裂和灼燒的痕跡。那些可怕的生靈并不為了爭奪而殺戮，他們只是單純地為著什么事情，抒發(fā)久違的暴虐與興奮。
甚至還有暗紅的絲帶在空中飄舞，或許某個地方還會鋪就鮮血浸潤的地毯。
她感到暈眩。明知危險卻還是停下腳步，扶著墻壁喘息。
天頂和地板仿佛在來回地倒轉(zhuǎn)。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
譏諷，傲慢而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