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連葛婆婆都已支撐不住,癱倒在地。被煙氣折磨的眾鬼族圍繞著祭壇,萬萬不曾料到,這一次的季眠儀式,竟然意味著永眠。
小青只覺自己被冰冷的憤怒所籠罩。她看著地上的兩人,便要拳腳相加,卻被葛婆婆看出,呵止道,“小青,別急著動手,問他們要解藥!”
那二人見形勢峰回路轉(zhuǎn),也褪去了不安?!跋冉o我們松綁?!毙∏嗖辉福鹌牌畔蛩c(diǎn)了頭。
二人松綁后暫時沒了性命之憂。盡管小青剛剛驅(qū)逐了厲鬼,但她這樣的毛孩子仍然引不起他們的重視。他們終于在祭壇放肆大笑了幾聲。
“想要解藥?當(dāng)然要你們拿鬼族最珍貴的寶藏來換!”
“你們?nèi)祟愑X得珍貴的翎魂草,我們一早給過了。”葛婆婆嘶聲道。“我們這,沒有你們感興趣的東西?!?p> 二人卻不信,“相傳你們鬼族藏著人世最大的寶藏,遠(yuǎn)非錢財(cái)可以衡量。你這兩句話,我們怎么相信?這辟邪物是我們專門在神廟求的,靈驗(yàn)得很。不用等天亮,你們就會在此化為飛灰!”
葛婆婆看著背后哀嚎的鬼眾,佝僂的身子愈發(fā)顫抖。他們鬼族并不畏懼死亡,只是怕不能順利地回歸冥界。化作飛灰更比死亡可怕百倍。
小青在邊上攙著阿婆,憤怒像冥火一樣將她灼燒,同時憎恨著自己的天真和遲疑。她以為自己可以逃避選擇,最后卻是失去了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葛婆婆嘆了口氣,摘下了儀式的面具,露出布滿皺紋和淚痕的臉。她無限憂慮和愧疚地回望了一眼遍地呻吟的鬼族。
“走吧,我?guī)銈內(nèi)ァ5?,你們見了可不要后悔?!?p> *
月色闌珊。
小青扶著阿婆走在前面。她從未覺得這條回程的路如此漫長。阿婆吸入的煙氣并不少,行動已極困難,幾乎將大半身體的重量傾在她身上。
臨近洞口的時候,人類突然止步,陰沉沉地說,“這老婆子的把戲多得很,我們可不會再上當(dāng)。你,把寶藏的地點(diǎn)告訴這個小的,讓這小的帶我們?nèi)?。?p> 葛婆婆面色一僵,咳嗽了起來。小青連忙撫了撫她的后背。婆婆哀嘆一聲,“這就是命啊?!庇挚聪蛐∏?,目光有所不忍,發(fā)紫的嘴唇止不住地顫動著。
小青扶著阿婆倚著一塊巖石坐下。阿婆艱難地轉(zhuǎn)身,靠在她耳邊,以祭司語說了些什么。旁邊的貨郎聽不清他們的鬼話,卻已放松了許多。
“我明白了。阿婆你放心。”小青為她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葛婆婆看著小青在夜色中閃爍的青色眼眸,忽然覺得這孩子雖然個子長得快,但確確實(shí)實(shí)長大了。
小青正了正法衣,放下了玄槳,接過葛婆婆手中的法杖,去解開山洞門口的門禁。
“未名之人,向黑暗的主人致以敬意。長晝將至,請?jiān)试S我們尋得片刻的安歇?!?p> *
旋即,較胖的那個橫下一把匕首,抵在小青的后脖。“莫要耍什么花樣!看在你也是人類的份上,有好東西給你留點(diǎn)渣也不是不行,嘿嘿?!?p> 二人并未注意,小青的臉色已經(jīng)褪去了情緒,連眼神都變得晦明莫測起來。這樣一個孩子想必是最好控制的。他們已經(jīng)沉浸在即將掠寶成功的欣喜中了。
小青讓他們提著冥燈,帶著繞過了幾個洞窟,向深處的暗神神殿走去。地下洞穴的陰森終于讓那二人有所收斂。
“還沒到嗎?”他們按了按匕首。
“快了。”小青的語調(diào)甚少起伏,幾乎沒有徒遭巨變的痕跡。但這也不是那二人所關(guān)心的。
“未名之人,向長夜的主人致以敬意。長路疲憊,請?jiān)试S我們尋得片刻的安歇。”
*
念誦之后,小青打開了通向暗神神殿的外側(cè)門。二人見到神殿的古樸詭秘,精神也隨之一震。地道也陡生變化,不再是簡易的土坡,延伸出石壘的階梯。前所未有的人類的腳步聲,在深曲的甬道中重重地回蕩。
漸漸他們感覺到冷。那種冷不是貼著皮膚打寒戰(zhàn)的冷,而是一種從骨子里將人凍結(jié)的冷寂。但是他們的血比鬼族熱得多,意志也強(qiáng)烈得多,即使沒有退路也從未想過回頭。
小青帶著他們向深處走著,冥氣濃的幾乎肉眼可見。她腦海里似乎晃過了什么印象,但終究沒有回憶起來。她手中的法杖比想象得重,但她可以回憶阿婆每一次握著法杖的堅(jiān)定的手勢。
穿過了兩個相連的洞窟,他們終于站在了整個鬼族地穴的最深處。
一面空蕩的墻壁佇立在他們面前。
說是空的,其實(shí)墻壁兩側(cè)還各插著一盞燭臺。空氣里彌漫著香油的氣息,再無其他。
“這就到了?別和爺刷花招?!迸值挠行┘鼻校南驴戳丝磪s沒發(fā)現(xiàn)絲毫寶藏的影子,便狠狠推了小青一把。
“稍等。”
小青似乎對那二人的任何行為都不再作反應(yīng)。只是上前依次將兩盞燭臺點(diǎn)亮,又吹息了。這個洞窟似乎比其他都更加地暗沉。冥火的亮度本就有限,現(xiàn)在更加被這濃稠的黑暗包圍。
小青雙手持法杖,向前合禮。
“未名之人,向彼世的主人致以敬意?!?p> 她放下手杖。這是她第一次獨(dú)自主持這個秘儀,卻沒有絲毫慌張。
“時辰已到,此路漫長,請賜予我們長久的安寧。”
兩人瞪大了眼,卻見她面前的墻壁在黑暗中融化了,顯出一扇門的痕跡。門后還有細(xì)微的聲響,絕對是剛才沒有的。
“你,去把門開了!”
小青仿佛正有此意,將手放在了門上。隨著一陣略帶水氣的寒風(fēng)拂過,門吱呀地開了。
如果說方才這個洞窟是極黑,門內(nèi)的世界便是數(shù)倍于外側(cè)地暗。深處雖然看不真切,卻有流水的聲響。
這一番別有洞天,大大地震驚了兩個人類。他們也不再掩飾驚喜的神色。這次他們不再讓小青打頭,而是率先走了進(jìn)去,仿佛怕她先拿到寶物。
過門的瞬間,一陣潑水般的涼感襲來。兩人對視,對方身上確實(shí)干燥的,并無水源或水漬。門里似乎比外面更加寬廣,地面有些濕滑,伴隨著忽輕忽重的滴水聲,還有什么在不遠(yuǎn)處亮著熒光。任誰也想不到地底深處還有這般光景。
卻聽小青的聲音在后方響起。
“我問你們,那毒煙的解藥是什么!”
兩人對視而笑。那煙對鬼的傷害是不可逆的,他們已經(jīng)騙了她許久,也不妨繼續(xù)騙下去。沒想到,說出口的卻是,“哪有什么解藥,我們這次出行可是花了大價(jià)錢請來的靈藥,那些死鬼要不了多久就都會完蛋!”
他們覺得不對勁,卻聽那孩子還沉聲問道;“也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無法可救了嗎?”
“當(dāng)然,這都是活該,哈哈!”
兩人連忙捂住嘴,但話語卻控制不住地飛出來。
“我知道了?!?p> 他們回頭,見那小孩子孤身立在門邊,青色的瞳孔仿佛鬼火一般,在暗中幽亮地閃爍。又聽她緩緩道,“這是鬼族的送葬處,也是你們心心念念的寶藏。鬼語中,‘寶藏’等同于‘秘密’。這是一處通往幽界的入口,確實(shí)是人世最大的秘密,但也僅此而已。”
小青的身量不高,他們卻產(chǎn)生了一種怪異的、被俯瞰的感覺。
“……鬼族千百年來,都守在這個幽界的入口。幽界即是你們所言的死界。鬼族和死人,都是最誠實(shí)的。”
“什么?!”兩人難以置信。“我們這不是好好的嗎。別拿什么死界來嚇唬老子!”
他們齊齊向小青看去,去發(fā)現(xiàn)了更加驚悚的一幕。
兩具熟悉的人體,正毫無生氣地歪倒在門的另一側(cè)。除了手中提著的冥燈,他們竟然沒有帶任何物品進(jìn)到門里。
“怎么會多了一個我?”兩人心中訝然??觳较蜷T走去。但那一步之遙,卻仿佛無論如何都無法到達(dá)。
“冥時已過,送葬禮畢,敬請安息。”青眼的少女持著法杖,肅然吟道。巨大的門扉在他們面前霍然閉合。
陌生的憤怒沖上了她的頭腦,再加上眼前森然的幽冥場景,仿佛激發(fā)了她深處莫名的本能。漠然看著面前作無用掙扎的、離了體的魂魄,她仿佛一個真正的神魔一般宣告:
“求生不易,我本不想計(jì)較。但你們卻算計(jì)于我,甚至覬覦陰陽之界的秘密?!彼偷仡D了一下法杖?!安豢绅埶 !?p> 那一瞬間,兩個人類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仿佛少女怒目而視的那一側(cè),才是真正的煉獄。
門在鬼魂尖利的哭號聲中閉合,消失了。冥時一過,便和普通洞窟沒有什么兩樣。
小青緩緩轉(zhuǎn)身,仿佛大半的氣力都被抽走了一般。但她不能停止。她還要把最壞的消息帶出去。阿婆還在門口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