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牛奶,也才五點。
病例昨晚葉箋已經(jīng)背得差不多,現(xiàn)在,只不過是作為讀資罷了。
她將病例放到雕了象棋棋紙的石桌上,轉(zhuǎn)身過去。
泛著寒意的欄桿將溫度透過皮膚一路傳遍整個身體。
不知道現(xiàn)在還算不算凌晨?
葉箋將上身拋出欄桿,夠身去看湖面成的影像。
亭的基面很低,湖里的水大約只要再一公分的距離就要漫上來。
人站在上面,就有種懸在水面的錯覺。
天不算亮,墨綠墨綠的湖水,一橫紋一橫紋的,風一吹起,波浪狀游過來,碰到障礙,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早還有些寒涼,周圍靜靜地,斷續(xù)傳來幾陣肥啾的歡叫,很空,但卻讓人的心放得很歡,偶爾可以哼上幾句記得歌詞的歌,也不用擔心人家聽了笑話去。
“我怎么舍得看不見,
那一張清秀完美的臉,
雨點掉落下來,
打濕整個屋檐……”
這是葉箋唯一一首能整首記住歌詞的歌。
她總覺得歌詞描繪的場景和顧璞第一次見面很像。
一個人見不到光明,是怎么樣的?
繼而又想到,顧璞到現(xiàn)在為止,做過不少手術(shù),不知道,所有躺在他手術(shù)臺上的病人是不是都能活著從手術(shù)臺上站起來?
但聽說,醫(yī)院都是把成功率很低的手術(shù)留給他,這么來看,即使身上背著幾條命,也沒什么稀奇的,只是,他又是怎么從病人在自己手下死掉的陰影中走出來的?
葉箋是一個偏感性、適應能力又不是特別強的人。
當初第一次見到被剝了皮的大體老師半瞌著眼躺在浸滿福爾馬林的玻璃展棺里,還有泡得發(fā)白的肌肉,接下來的一個月,葉箋一見到肉,就想起那個場面,想吐。
第一次處死小白鼠的時候,因為技術(shù)不到位,葉箋讓原本活奔亂跳的小白鼠經(jīng)歷了兩次痛苦才徹底死亡。
第一次處死蟾蜍的情況就更要糟糕些,因為沒有經(jīng)驗,葉箋讓它挨了好幾針,也沒能徹底死亡,最后,原本應該是由搗毀脊髓法處死的蟾蜍被她摁著以防它掙扎的手給活生生摁死。
那之后,葉箋的夢里,全都是對自己良心的譴責和不安。
往后,每次接觸實驗對象之前,葉箋都會仔仔細細了解相關的資料以及師兄師姐的總結(jié),有條件的話,她也會在死物上練習手法。
也許,她沒有辦法改變它們作為實驗對象的命運,但是,減少它們死亡的痛苦,卻是她力所能及。
只是,一個班上的實驗課,總會還有那么一些人,就像曾經(jīng)的她,因為自己的問題,姑且認為是不忍心看著它們承受痛苦,所以,才會自以為是地選擇用其他方式結(jié)束掉它們的生命。
印象最深的,是那只原本應該從耳源靜脈內(nèi)打入空氣造成DIC死亡的兔子,因為操作者方法不正確,兔子沒辦法死亡,好事者殘忍地將空氣直接注入它的心臟。
一想起這些,沉重的罪惡感就像剝骨嗜血的魔獸,把她團團包圍住,困得她無法呼吸。
“腦囊蟲病……”
熟悉的嗓音念著熟悉的內(nèi)容,就像破曉時分第一縷掙脫重云的亮光,帶著清涼的風,溫柔地將她裹入其中。
她轉(zhuǎn)身。
那個應該在七樓的人,
站在那里,一身深棕色的羊毛衫和一條修剪得當?shù)暮谘潱〉胶锰幍赝癸@出他的優(yōu)勢,此時正拿著那本她放在石桌上的病例,字正腔圓地念著。
“誒,你怎么……”這樣,這是病人的隱私。
葉箋上前奪過病例,藏到身后。
顧璞也不惱,微微笑著,明知故問,“我怎么呢?”
“沒事?!?p> 葉箋搖頭,瞥眼見到那個喝完的牛奶瓶正赤裸裸地躺在旁邊,見顧璞沒看過來,葉箋連忙轉(zhuǎn)移視線。
她并不想讓顧璞看到這些。
這時,一張輕飄飄的紙從葉箋藏到身后的病例里掉出來,不偏不倚,有字的那一面,朝上。
顧璞望過去。
紙上字跡疏朗飛動,筆斷意連,像是某種書法的字體,而且,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
內(nèi)容是:硬腦膜內(nèi)外出血???
三個連打的問號,很是醒目。
這是不知道怎么辨別硬腦膜內(nèi)外出血?
察覺到顧璞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右前方,葉箋跟著看過去,一眼就認出那張便簽紙。
她臉一熱,飛快地向前將它撿起來,重新夾到病例里。
很丟臉,但又慶幸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在上面加些幼稚到爆炸的插畫,不然,肯定會更加丟臉。
原本想著顧璞覺得沒意思會自己離開,沒想到等了半響,也沒動靜,葉箋裝做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抬頭留意顧璞。
顧璞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了個位置,面朝著湖面,葉箋只能堪堪地看到他半張臉。
這是葉箋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顧璞。
上乘的姿色。
明明怎么都不恰當?shù)男揎椩~,但此時此刻,就是那么無意識地出現(xiàn)在葉箋的腦子里。
亭上只有一盞燈,落在亭心,顧璞站的又是亭邊。
葉箋有輕微的近視和散光,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她剛準備好好地分辨他的棱角,顧璞就這么措不及防地轉(zhuǎn)過臉來。
葉箋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小步,正想要怎么緩解尷尬。
顧璞卻比她要先一步開口,似乎并不計較前一秒她對他的冒犯,“可以根據(jù)血塊的形狀來判斷?!?p> 葉箋哈了聲,沒反應過來,等顧璞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才猛然意識到,顧璞是在和她說她寫在便簽紙上的那個問題。
“謝謝?!?p> 顧璞只剩下一個背影,慢慢融入黑沉的霧色之中。
陌生卻又熟悉地和葉箋腦子里四年前那個在沈廳酒家外清冷的背影完美重合。
四年前,她怎么會想到,還會再見到顧璞?
“菩提樹兩支,花生眉梢頭,一曰找到,二曰得到,取否取否?!?p> “執(zhí)念隨心而生,可否結(jié)果,權(quán)看一念之差?!?p> “找到因果,總有再續(xù)之時?!?p> 所以,她和顧璞……
關鍵,在她。
*
在神經(jīng)外實習的最后半個月,陳聰答應葉箋讓她給一個腦膜炎的患者做腰椎穿刺抽脊髓出來化驗。
這很可能是葉箋待在神經(jīng)外最后一次的動手操作。
病人抱膝彎腰成蝦米狀。
2%利多卡因進行局部麻醉,使得腰椎間空間脹大。
3-4腰椎下針。
下針要垂直背部,然后深入。
直到感覺到有東西卡住,表明已經(jīng)到達韌帶。
繼續(xù)深入,出現(xiàn)落空感,就是當初搗毀脊髓法處死蟾蜍時的那個落空感,即表示操作成功。
“葉箋,我不得不承認,你有作為神經(jīng)外醫(yī)生的天賦,我也很希望你能加入到這個大家庭里來,”陳聰聳聳肩,說,“雖然,那件事沒有什么結(jié)果,大概是你們真的沒有緣分?!?p> 葉箋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陳聰指的是他撮合她和顧璞的事。
“其實,神經(jīng)系統(tǒng)很復雜,很多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都沒有特別好的治療方法,”知道那個話題敏感,陳聰只是一帶而過,“通常,前一秒還和你有說有笑的病人,下一秒,他的心電監(jiān)護上,可能就會變成一條冷冰冰的直線?!?p> “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我實習的時候。
一個HIV合并腦囊蟲的病人,病人情況很好的,格拉斯哥評分15分,但雙下肢肌力是IV-,神經(jīng)系統(tǒng)檢查時發(fā)現(xiàn)雙側(cè)巴氏征陽性。當時,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病人有顱腦病變,變化十分快,隨時可能會出現(xiàn)心跳呼吸暫停,甚至死亡的情況,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你猜,當時家屬是什么反應?”陳聰問。
因為有相似經(jīng)歷,葉箋立刻就想到了家屬的反應。
下一秒,陳聰?shù)幕卮鹱C實無誤,“當時那些家屬罵我,說得特別難聽,就因為我工牌上寫著:實習醫(yī)生。
后來,那天晚上,護士來叫我,告訴我那個病人不行了。我趕過去,他整個臉都黑了,我給他吸氧,上心電監(jiān)護,然后聯(lián)系我的帶教老師。
最后,那個人還是沒能救回來。
我出去和家屬溝通的時候,因為先前說的話,心里有些慶幸又有些惋惜。
不然,你叫醫(yī)院怎么解釋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住院五個小時突然就死掉?
醫(yī)鬧起來,吃虧的肯定是醫(yī)院。”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可以提前預知病情?”陳聰又問。
葉箋點頭。
陳聰笑,“其實并不是我厲害,只是我曾經(jīng)的一個老師和我說,‘任何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病變跟家屬交代病情,都要往死里講’。我初時并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但那件事之后,我明白了。
作為一個醫(yī)生,救人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
如果沒有那句話,我想,你不會見到我今天還能站在這里。
現(xiàn)在,我同樣將這句話送給你?!?p> 葉箋跟著陳聰,慢慢向辦公室去。
一會,葉箋又聽到陳聰問,“你知道什么是十不治嗎?”
葉箋點頭,又搖頭,她聽過,但沒記住。
“操欲慆淫,不自珍重,一也;窘苦拘囚,無瀟灑之趣,二也;怨天尤人,廣生煩惱,三也;今日欲愁明日,一年常計百年,四也;室人噪聒,耳目盡成荊棘,五也;廣行殺戮,六也;寢興不適,飲食無度,七也;諱疾忌醫(yī),使虛實寒熱妄投,八也;多服湯藥而敵腸胃,元氣漸耗,九也;以死為苦,然后以六親眷屬長生難割舍之想,十也?!?p> “雖然這是說的中醫(yī),但大體意思,西醫(yī)也是行得通,這也我行醫(yī)的準則?!?p> 葉箋咬著下唇點點頭,像聽完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陳聰是葉箋接觸過的很有性格的醫(yī)生之一。
陳聰樂意教人,卻又和曾存善不同。他有一副“劫富濟貧”的腸子,葉箋見過他向病人虛報遠程血壓測量儀的價格,但他卻不是為了中飽私囊,轉(zhuǎn)而,去補貼那些無力承擔費用的人。
他不計較錢財,他總是說,有吃,有穿,有車,有房,就夠了。
他也會因為嫌上報流程走得慢而自己掏腰包在醫(yī)院建一面科普神經(jīng)外的知識墻。
這,大概也就是……足夠葉箋一輩子去學習的東西。
骨大板
大骨:不管你們信不信,陳聰是真的有原型的……他……勉強算我老師吧。我挺佩服他人的,所以……悄咪咪把他用上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