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卿娘

　　那一日的吵鬧過后，桃花源清靜了許久。

　　倒也不是狐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處不再招惹桃花妖，而是近一段時間狐妖總是往人間跑，即便回來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因此，沒了狐妖調(diào)戲的桃花妖便繼續(xù)乖巧地修行，而桃花源也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寂。

　　這一日也是如此，桃花源照例沉寂在這種祥和的氛圍里。柳樹伯伯也再一次睡了過去。

　　按理來說妖是不必睡眠的，只是柳樹伯伯卻保持了這種睡眠的習(xí)慣。

　　這兩年陷入睡眠的時間也愈發(fā)地長。

　　柳樹伯伯說他這是在補眠，原因據(jù)說是害怕再熬夜（？）發(fā)際線就會后移。

　　在桃花妖的記憶里，柳樹伯伯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更何況是夜晚了。她從沒見過柳樹伯伯在晚上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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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狐貍精打架的時候除外……

　　那時，桃花妖有些遲疑地問：“熬夜？柳樹伯伯還會熬夜的嗎？我怎么從來都沒見過？”

　　柳樹搖了搖頭：“此‘熬夜’非彼‘熬夜’，只是一個形容而已?！?p>　　見桃花妖依舊一副懵懂的樣子，柳樹嘆了口氣，摸了摸桃花妖的樹葉，眼里含著淚道：“哎……小桃花，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睡眠對發(fā)際線的重要性了?！闭f著，仿佛緬懷曾經(jīng)的年輕一般，又感慨著嘆了口氣。

　　桃花妖：……

　　桃花妖：不，我不想懂……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了。

　　桃花源入口向來只有過往的妖，而少有停留的妖，是以桃花妖真的是無聊至極。

　　至于下面這些剛長出靈識的草木精怪……

　　話都不會說!怎么交流!互甩枝條以示友好嗎？!

　　桃花妖表示，這畫面太美我不想演示……

　　這樣說來，狐貍精便也算是這桃花源里少有的一只奇妖了。她總是在桃花源的入口徘徊停留往外看，似乎在緬懷著什么一樣。

　　然而桃花妖表示：對不起我不懂，我從洞口看去看見的只有一望無際的水。

　　桃花妖曾經(jīng)一不小心當著狐貍精的面說出來過，然后……兩個人當然是又鬧起來了。

　　不過現(xiàn)在嘛……

　　桃花妖懶洋洋地扎根在洞口，看著剛從人間回來不久卻又在向外望的狐妖蔫噠噠地問：“狐貍精，你又在往外看??？你不是剛回來？在那看什么呢？”

　　狐妖這個時候也懶得跟她鬧，而是一語致勝：“你個連人形都沒修出來都木頭不懂，不懂我對人族的那種復(fù)雜的感情?！?p>　　被戳到痛點的桃花妖這一次卻沒有哭鬧，而是靜默了許久，她才道：“你總說我不懂?？晌椰F(xiàn)在這個樣子，也確實不能去人間體會那些復(fù)雜的情感?！?p>　　桃花妖感受著自枝干旁吹過的微風(fēng)，她看著隨風(fēng)飄遠不知將被帶去何方的瓣瓣桃花，心中向往，卻只能駐根在原地。

　　“我曾問過出入桃花源來來往往的妖，人類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而他們的回答也不盡如一。所以，卿娘，你能告訴我人間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人族又是什么樣子的嗎？”

　　卿娘——也就是狐妖怔愣了一下，卻不是因為桃花妖第一次這樣鄭重其事地發(fā)問，而是因為這個名字。

　　桃花源里的妖大多都是無名無姓的，左右都是認識的，且修行實屬不易，生了靈智的同族少，能修成人形的同族更少，大家都是直接以本體相稱的。而這個名字，卻是她第三次去人間時，一個書呆子給她取的。

　　她在人間有不少名號，卿娘也不過是其中之一。不過卻是她最難忘的一個名字了。畢竟后來，她再也沒見到如那個書呆子一樣一心一意對她好，不因美色沉迷，也不因她是妖而畏懼的人。

　　卿娘也不過怔愣了一會兒，便回過了神來。

　　她并沒有回答桃花妖的疑問，而是反問了一個她在心間疑惑了許久的問題：“小桃花，你從未去過人間，也從未見到過人族。何以就如此向往呢？”

　　桃花妖聽著她的反問不禁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她從來也不曾想過，不過是自有靈識以來，心中便有一個執(zhí)念，告訴她一定要去人間看看。至于要看什么，從何而出的這種想法，她卻全然不知。

　　她只能搖了搖頭，抖落一地的桃花，回答道：“我也不知道?！?p>　　她又仔細地想了想，把心里的一時閃過的想法說了出來：“也許就是因為沒見過，所以才會向往吧。大概……就像當初想去人間的你一樣？”

　　卿娘卻搖了搖頭，否定了她這個答案：“小桃花，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剛修成人形時，是對人間好奇，所以才去了人間。可是你不一樣，你是為了去人間，而拼命的修煉?！?p>　　她轉(zhuǎn)過身去，看著眼前這棵扎根于此不知經(jīng)了幾百年風(fēng)雨的桃花樹，一只手撫在粗壯的樹干上：“小桃花，你要知道，相對比于我們這些飛禽走獸來講，你們草木精怪能修得靈識本就是一件不易的事?！?p>　　“柳樹伯伯修行了千余年才得以化形，而你現(xiàn)在也不過才修行了七百余年而已。雖然你現(xiàn)在還未能化形，可是我卻能感受得到，你的妖力甚至一點也不遜于柳樹伯伯。這太過奇怪了?！?p>　　頓了頓，她又道：“而且，我們妖即使修成人形卻也多多少少會沾染上本體的習(xí)性，像兔妖膽小，貓妖愛在夜間出行，我……”

　　說到這，她停了一下，然后強行地帶了過去，“而你們樹木類的妖，應(yīng)該如柳樹伯伯一樣，喜歡安定，且不喜歡離開自己扎根之所。可是你卻全然不同?！?p>　　桃花妖細細地聽著她的每一句話，細想下來也確實如此。

　　草木精怪不同于飛禽走獸，飛禽走獸是連帶著本體化形，而草木精怪扎根于此，無法移動，與其說是化形，不如說是塑形。

　　當他們化為人形時，他們的本體依然留在原來的那片土地上，而這樣會使得他們的安全感極大程度的降低。

　　而她對于人間的這種超乎尋常的向往，甚至幾乎可以說是違背了天性。

　　而對于這種幾乎違反常理的執(zhí)念，卿娘也沒有要打消的意思。

　　要知道，執(zhí)念這種東西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除的。且執(zhí)念這種東西，生于心，長于心，倘若處理不好，很容易成為心魔隱患。

　　雖然他們妖最后都是要修行魔道，可是心魔這種東西，無論對人仙來說，還是對妖魔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被心魔影響的任何一種生物，最后都會成為失了神智的最低等的魔物，而那種東西，無論仙魔，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

　　卿娘只是開口稍作提點：“小桃花，這桃花源里的妖進進出出人間，你總是問他們?nèi)碎g如何人族如何，而最終得到答案卻并不相同。這是因為人族復(fù)雜多變，不同的人會有很大的反差，有的時候，即便是同一個人，也會有很大的反差?！?p>　　“我知道你向往人間已久，以后也必定會想盡辦法走這一遭，我只能勸你，不要在人族身上動用任何情感。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通道都不要放到人族身上。你太過天真，而人族大多陰險狡詐，你太過容易受騙?！?p>　　說著，她又嚴肅了臉色，對尚且懵懂的桃花妖說：“還有很重要的兩點。到了人間以后，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是妖的身份，無論是妖還是人，都不可以?！?p>　　桃花妖遲疑地問道：“即便是妖也不可以嗎？”

　　卿娘嚴肅地點了點頭：“不可以，一是你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妖，是否會為了盡快增長修為而殺了你吞食妖丹；二也是和我接下來說的第二點有關(guān)?！?p>　　“小桃花，我們是妖，我們的天性適合修魔的，而與魔相對的，便是仙，而人族的天性是適合修仙的。而有些人族修士，為了修仙，會如妖食人精氣一樣，殺了妖，煉化妖的內(nèi)丹；更有些人族修士，在有了一定的法力之后，會點化什么動物化成妖，以此來迷惑其他的妖，捕獲更多的妖，而你，永遠也分不清，你見到的妖是什么妖?！?p>　　一番話在谷桃的腦海里勾勒出清晰的畫面，她想到了自己若遭遇那種萬一的可能，她追問道：“倘若真的被人族修士捉了去，那該如何？”

　　“倘若真的有這個萬一，要么你便不留痕跡地殺了那個修士，要么你就趁其不備趕緊逃走?！鼻淠锏?。

　　“以你的實力，殺一人簡單，我怕的就是，那個人背后還有一整個師門?！鼻淠飺?dān)憂道。

　　“總之，出了事千萬不要魯莽，一定要仔細觀察再做打算?！?p>　　桃花妖點了點頭，記下了她的叮囑。

　　方才的一番談話沒有半分卿娘在桃花源時嬉笑的模樣，反而無比慎重，有如臨別諫言一般。

　　桃花妖心中有了一個猜測，但她卻仍抱著一點微薄的希望地問道：“卿娘，你是又要去人間了嗎？”

　　卿娘如她所料一般搖了搖頭。

　　她依舊作著人族女子的打扮，眸如秋水，萬物俱溺于其中。可是那眸里此刻卻盛滿了一股決絕之意。

　　她望著遠方開口道：“其實，我這近七十年便已經(jīng)感受到自己修行的突破，只是我卻固執(zhí)地想要找一個人，這才在此耽擱了許多年?！?p>　　“只是如今，天魔劫的期限越來越近，我已經(jīng)不能再停留于此?！?p>　　說著她嘆道：“小桃花，雖然你比我大，可是心智卻實在比我小了不少。望你以后去了人間也能平平安安的?！?p>　　桃花妖聽著她的話，不免有些傷感起來：“說得好像以后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卿娘卻只是笑笑，并沒有回她。

　　兩妖都知道渡劫的兇險，但此刻保有一份相逢的希望也總是好的。

　　兩妖靜靜地相伴了許久。近日暮時，卿娘才低低地開口道：“小桃花，我要走了。”

　　桃花妖靜默了許久才“嗯”了一聲。

　　卿娘嘆了一口氣，卻沒有轉(zhuǎn)身：“小桃花，你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活下去?！?p>　　其實明明世道太平，卿娘是不必這樣重之又重的強調(diào)的?？墒翘一ㄑ齾s沒有再去問，因為她知道，卿娘總不會害她的。于是她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你也是?！?p>　　卿娘心里不禁有些欣慰，小桃花也開始慢慢長大了，也知道反過來關(guān)心自己了。這樣的成長，也是很好的。只是她卻并沒有應(yīng)下，只是微微的頷首，便大步走出了桃花源的洞口。

　　夕陽將卿娘的影子拉到了桃花樹的樹腳下，就仿佛之前的四百多年桃花樹下總會依偎著一只調(diào)皮夠了沉沉睡去的小狐貍一樣。而這影子隨著她的主人漸行漸遠，沒一會兒便消失不見。

　　桃花妖站在洞口呆呆地看著卿娘離開的那條路許久許久，等到柳樹伯伯嘆著氣為她擦去淚水時她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已經(jīng)哭了啊。

　　原來離別，是一件這么難過的事情啊。

　　柳樹伯伯用枝條輕輕地撫過她的枝葉：“孩子莫哭，以后還會再見的?！?p>　　桃花妖哽咽著應(yīng)了下來。

　　不是不知會有他日相逢，只是一時情難自禁罷了。

　　便當久別作暫離，他日自有相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