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就很有趣了
廢棄的龜茲使館有一座六層木佛塔，上到第五層，京城大半?yún)^(qū)域都能盡收眼底。此時，大理寺少卿婁少竭斜斜地挨在一扇窗邊，目光在右下方某個區(qū)域停留了許久。而佛塔下一人正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少……少卿……”緊趕慢趕好不容易上來的寺丞黃雀靠著樓梯扶手大口喘氣。
婁少竭收回目光，“如何？”
黃雀走到窗邊，也看了眼右邊某處，那是董家祖宅，董家往上五輩都住里頭，“這案子水深，細查起來恐怕很多人要填進去?！币驗閬淼眉保詈诘哪樕隙际呛顾?。
婁少竭生得清雋不凡，但為人冷淡，脾氣也不好，一個不耐煩的眼神就能讓底下的人心緒不定，生怕被他打罵。
“簡單點?！?p> 黃雀調(diào)任大理寺才九個月，至今讀不懂上司們的言行做派，就像婁少竭吐出來的這三個字，他也理解成了別的意思。
“在那位運糧使董成碧去世后，董家就一直以各種名目找他們借錢。兩輩人積攢的家底都被陸陸續(xù)續(xù)要走了，從不立字據(jù)。若那說書的不肯，董家就拿董成碧當(dāng)年幫他們上京的恩情來游說他老母親。
此外，京定衙門初查記錄上說當(dāng)日沒有外人去過他們家，但咱們的人核實到他媳婦和老母親那天在外頭其實遇到了董家人。
買的米面和肉都被要走了，董家人還說家里小兒初十滿月，讓他們一家子別忘了過去吃席面，特地叮囑了不能空手去。
還有一點可以證明屬下的推斷，就是出事當(dāng)天‘有間酒館’的大東家回京了，還帶了新話本要他試背，最后跟他有接觸的伙計都說當(dāng)時他挺高興的，還說見到大東家后要好好磕個頭。
而買鼠藥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自盡，您是知道的，老宅子年久失修別說蜈蚣、老鼠了，蛇都有，故而屬下猜測他們選擇走這條路是臨時起意?！秉S雀一口氣將說書先生的死因告訴對方。
“別告訴我董家借錢是去揮霍?！眾渖俳吆芸燹D(zhuǎn)到他更關(guān)心的方向。至于那一家子的死，如果有誰需要衙門給個答復(fù)，那么黃雀查到的這個結(jié)果就是最終說法。
黃雀皺著眉頭，顯然有些方面他也沒想明白，“還真不是，他們家也挺拮據(jù)的，雖說只找說書先生借錢，但米糧肉蛋卻要遍了親戚。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必定舉家去吃席面。”
“董家不是沒有家底，咱們的人查到董主事的錢全存在桂城銀莊里，問題就出在這個銀莊，她的東家有四人，分別是展聰、冉大成、包立、茅七。
這幾個人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大管事，每人手上都握著十幾二十個商號。不過他們只是假東家，桂城銀莊的正經(jīng)主子是冉家、陳家、于家和寧家的女眷，至于這些女眷背后還有沒有人，底下的人還在查。
董主事的錢在桂城銀莊里，總共有八萬六千兩。而像董主事這樣把錢放在桂城銀莊的小官吏并不少……”
婁少竭心嘆，還真是大魚。
他想到徐則還在等消息，便不再多留，半跑半跳地快速下到塔底，同時吩咐黃雀：“不要打草驚蛇?！?p> 好不容易跟上的黃雀抹了把汗，哎哎地點頭應(yīng)承。
“少卿，這案子雖然深，可程序也不該先到咱們這兒。”按說大理寺在大越的主要職能是負責(zé)所有重大刑案的復(fù)核，有疑點會打回重審，或者親自重審，但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極正規(guī)的程序。
說書先生自盡這說來說去算小案子，本該京定衙門先查，京定衙門查到涉及朝廷命官或者宗親的，則需要往上報，最終由皇上定奪。
婁少竭利落地上馬，居高臨下望著他，“你若是嫌麻煩，三年任滿可以換去禮部當(dāng)差。”
婁少竭跟徐則好些年頭了，這種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只要徐則覺得案子存在問題，大理寺親辦更合適，那便是對的，皇上讓京定衙門把案子轉(zhuǎn)到大理寺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這種時候來質(zhì)疑程序不妥，不是嫌麻煩又是什么？
黃雀張嘴，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留給他的只剩一陣煙塵。他回過神，也麻利地騎上自己的馬，追了上去。
“哎，少卿您等等我……”
徐則正忙里偷閑翻看《白鶴道尊》第十二回，他今早又寫了一封信送去金陵，就為了跟兒子討論梁白鶴、梁霄堂，通篇一句關(guān)心話都沒有，仿佛徐野真的是野生的。
小酒館的書稿一直很細致，看得出是當(dāng)做正經(jīng)書籍那樣制作的。每一本的封面上都繪有簡單的山水魚蟲，依次注明了程馥、程寒、樂平三人的筆名和分工內(nèi)容。
內(nèi)文的首頁是一段簡要，提示這一話說什么，顯然為了方便說書人查閱。不過在外人眼里這毫無疑問就是劇透。
徐則之前看過小酒館的各類書稿，知道他們有這個習(xí)慣，所以每次翻開新一話的時候都會直接跳頁。
聽完婁少竭和黃雀二人針對案情的分析后，他當(dāng)下就有了解決的辦法，“先把在桂城銀莊里存了錢的官員名單查出來?！?p> “那說書先生一家的死是不是可以先結(jié)案？”拖久了董家會慌，一慌就會瞎想，就會懷疑大理寺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別的貓膩。極可能打草驚蛇。
徐則點頭，“你們看著辦吧。”
看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婁少竭和總是處于慌亂狀態(tài)的黃雀，徐則瞇起眼睛。
說書先生的死當(dāng)然沒有那么簡單，大理寺查到的結(jié)果也證實了他的推斷。
桂城銀莊背后大東家是冉家、陳家、于家、寧家，其中冉家和于家是姻親，這兩家單拎出來在京城不過二流門第，但冉家出了個厲害的姑奶奶，也就是右相府的張大夫人。而陳家和寧家階層高一個級別，陳家也就是程馥、程寒的外祖家。
徐則沒有將這些內(nèi)容透露給婁少竭和黃雀是因為這是兩樁不同的事件，一個涉及朝廷，一個是私怨。
盡管因為調(diào)查死者的死因牽出了疑似結(jié)黨、買官賣官的情況；但也因為死者是自盡的，即便逼死他們一家子的另有其人，官府也很難收集到可定罪的證據(jù)。
小酒館是兩兄妹名下產(chǎn)業(yè)在權(quán)貴圈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誰最恨這對兄妹，不言而喻。而這整件事中張大夫人具體參與了多少，其他幾家干不干凈，都只能自己來查。
……這就很有趣了，一個說書先生的死，引出了這么多名堂。思及此，徐則面帶笑容回到內(nèi)室，在吏部尚書古怪的注視下，走到臨時增設(shè)的位置坐下，重新翻開《白鶴道尊》，美滋滋地往下看。
小酒館
大理寺的人和京定衙門的人一前一后找到高升，通知他說書先生的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確認是自盡沒錯，說書先生沒有仇家，官府的結(jié)論是因為生活窘迫，一時想不開就走上了絕路。兩方人馬都沒有對高升說實話。
京定衙門因為還管著雞毛蒜皮，所以說書先生家產(chǎn)的安排，也告知了高升。
一家都是從外地逃過來的，在京城沒有其他親戚，按官府的處置程序，那院子會先查封充公，若是將來有人能證明與說書先生是直系親人的，可以上衙門辦解封和過戶。
送走官差后，高升去了北望軒，分別將大理寺和京定衙門的結(jié)論告訴程馥，他不知道的是，半個時辰前廣植已經(jīng)幫徐則帶了話，說書先生的死沒那么簡單，交代她不必私下行動，因為大理寺在跟進的案子正好相關(guān)。她只管忙自己的事，盡早起程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