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傷人的話語
東來村，賀家。
家里突然就安靜了下來，賀云佳不再需要每天騎著爸爸的黑色大永久自行車來回奔波于家和醫(yī)院的兩頭，好像突然就不忙碌了，突然就覺得心事重重的，心里特別毛躁。
媽媽照例趴在縫紉機上做著她那永遠都做不完的活計，爸爸也回單位上班去了，弟弟們則是依舊在隔壁家玩。似乎整個家里就沒人知道賀云佳中考成績的事，無人提及，而賀云佳始終也沒能鼓起勇氣單獨對爸爸說起這個事，那樣的話，爸爸一定會對她很失望，她不想讓爸爸失望！
輕輕走到媽媽的縫紉室門口，賀云佳弱弱地喊了一聲:“媽！”媽媽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有些發(fā)腫，因為常年在光線不好的房間里做活計，使得她的皮膚有些暗沉，眼睛也是虛瞇著才能看清楚東西?！霸萍寻?，該做飯了嗎？幾點了？”媽媽下意識地問。
賀云佳回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道:“才四點，還早呢！”“哦，那你看看書，做一下作業(yè)，五點再做飯吧！”媽媽的話讓賀云佳心里一噎，心說難道媽媽不知道我上幾年級嗎？我中考都結(jié)束了還看什么書做什么作業(yè)??？
“媽！”賀云佳又弱弱地說道:“我中考成績出來了，我，我沒能考上！”說到后來，賀云佳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了！媽媽愣了愣，站起身來到賀云佳身前蹲下，說道:“云佳，你中考了？你考得咋樣？”
“我沒考上！”賀云佳低頭看著媽媽眼睛里的紅血絲，輕聲說道:“差五分，差五分我就考上了！”媽媽毫無表情地站起身，轉(zhuǎn)頭又走到她的縫紉機跟前坐下，繼續(xù)著她的活計，頭也不抬地說道:“考不上不要緊，以后你就在家里做做飯，有空我教你縫衣服，也能掙錢?！?p> 媽媽竟然沒罵她！這倒是出乎賀云佳的意料之外，但是，媽媽對于她沒考上的這種態(tài)度，卻令賀云佳十分忐忑。這不溫不火的，最是讓人難以琢磨！
“媽！”賀云佳鼓起勇氣又喊了一聲。“嗯！”那邊似有似無地應了一聲?！皨專蚁霃妥x！”媽媽抬起頭來看向賀云佳，眼神里似乎有些不解?！拔抑徊钗宸?，明年我一定能考上，我要讀高中，我要上大學！”賀云佳急切地一口氣說完，然后就是眼神巴巴地看著媽媽。
沒料到媽媽卻是再次把頭低下繼續(xù)著活計，嘴里平靜地說道:“好，等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再說吧?！?p> 商量！那就是有希望！
一想到爸爸那張慈愛的笑臉，賀云佳便覺得整個人瞬間充滿了斗志。仿佛一塊大石從心里卸下，這些天都被那個分數(shù)困擾著，吃不下睡不著，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媽媽的態(tài)度，既不罵也不發(fā)火，也沒有多余的話碎碎念，而且還會跟爸爸商量給我復讀！
真是太好了！
賀云佳心中高興，便清脆地答應了一聲，轉(zhuǎn)身沖進廚房就提前準備晚飯去了。她細心的把土豆刮皮，切片再切絲，每一片每一絲都切得均勻薄透，碼在盤中整整齊齊！賀云佳口中輕輕的哼著歌，把茄子切成薄片裝盤，番茄辣椒蒜末也切好分放盤中。
臉上洋溢著笑意，賀云佳幾乎能想象到自己站在了不知何名的大學校園里，周圍開著五彩繽紛的花朵，空氣里充滿了清新的氣息！
賀云佳熟練地把蛋嘩啦嘩啦在碗里打散，倒入番茄炒制的油湯中，頓時間鍋里就盛開了一朵朵金黃的花瓣，令人賞心悅目！
心情好，自然是吃嘛嘛香！賀云佳這頓晚飯她一共吃了三大碗！
真的是特別舒暢！
轉(zhuǎn)天一大早，八點鐘不到，賀云佳就已經(jīng)從村頭買好了菜回來，還沒近家門，遠遠地就看到了那輛黑色大永久停放在自家屋檐下面，一見這車，賀云佳立即就知道是爸爸回來啦！
賀云佳手里提著菜籃子，撒開丫子就興奮地緊跑幾步?jīng)_進家門，果然就看見爸爸正蹲在堂屋里把一些起子榔頭繩子之類的東西往工具包里裝。
“爸！”賀云佳清脆地喊了一聲，不明白爸爸這是在干什么，于是上前一步不解地問道:“爸，你干嘛呢？”爸爸抬頭看了一眼賀云佳，手上的動作依然沒停地繼續(xù)著動作說道:“哦，云佳啊，爸爸要下鄉(xiāng)幾天，回來拿點東西就走?！薄澳阋ツ睦?？”賀云佳疑惑地問道。
“哦，有點遠，周末可能回不來了，你要看好弟弟們，照顧好家里?！闭f到這，爸爸抬起頭，似乎覺得他剛才說的話里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頓了一下他隨即站起身，捏住了賀云佳瘦瘦的肩頭說道：“云佳啊，你姐姐她們都在外地工作，在家里你就是大人了，所以，你要管好家，知道嗎？幫媽媽分擔家務，給弟弟們做好榜樣！”
爸爸的這番解釋，賀云佳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是覺得自己女兒稚嫩的肩膀扛不起家庭擔子嗎？還是覺得這擔子太重，使得他愧疚于心，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顧慮？毫不思考地，賀云佳便甜甜地應了一聲說道:“放心吧爸，我一定會管好家的！”
看著爸爸背著沉沉的工具包，跨上黑色大永久自行車遠去，一股莫名的失落感頓時就涌上了賀云佳的心頭。唉！又沒能跟爸爸說復讀的事，大人們都這么忙，一個忙里一個忙外的，咋就這么多事??！
做好了早點，賀云佳挨個把弟弟們叫醒，也把趴在縫紉機上做活計的媽媽也叫了過來一起吃早餐。賀云征因為手臂受傷，還得需要賀云佳幫他刷牙洗臉?？粗R云征手臂上被幾塊大夾板死死地夾住動彈不得，一條小胳膊耷拉著甩來甩去，但卻是笑臉甜甜的樣子，賀云佳很是心疼。
剛把賀云征收拾好了弄上桌子，睡眼朦朧的賀云成就不情愿地抱怨道:“三姐，你好煩啊，就不能少吃一頓，你讓我多睡會不行嗎？”
賀云佳手里正拿著筷子挨個發(fā)給他們，一聽這話立刻便將筷子敲到賀云成頭上笑罵道:“做好叫你吃你還委屈了，哪天輪到你做我來吃，我保證高高興興的！”賀云成捂著腦袋嘟著嘴，假裝很疼地大叫一聲:“??！媽你看，三姐她打我！”
媽媽嘴里含著笑說道:“快點吃，吃完了讓三姐教你們寫作業(yè)！”“又寫作業(yè)??！”媽媽的話頓時讓賀云成賀云征兩兄弟同時驚叫了起來，然后他們齊齊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賀云佳身上，眼神里充滿了怨恨說道：“暑假還那么長，就不能過幾天再寫嗎？”“是啊媽媽，讓我們多玩幾天吧！”
賀云佳往嘴里扒拉著稀飯，含糊不清地說道：“不行！都給你們玩好多天了，今天必須開始寫作業(yè)！”邊說著邊時不時地往賀云征碗里夾一塊蘿卜干，又往賀云成碗里夾一塊油條。
可是，賀云成卻突然把賀云佳剛放進他碗里的油條夾出來丟在了桌子上，然后就嘟著個嘴巴恨恨地看著賀云佳！他這一舉動讓賀云佳立即便瞪圓了雙眼，這小子想要造反?。拷o吃的他還嫌臭??？這是要蹦上天去還是咋滴？
可還沒等瞪著眼睛的賀云佳把氣憤的話語沖著他吼出來，卻見賀云成將一雙大眼睛毫無懼意地回瞪著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然后一臉淡定地轉(zhuǎn)頭對媽媽說道:“媽，我不要三姐教我作業(yè)，她成績這么差，連高中都考不上，我才不要她教！”
他這話一出，桌子邊的眾人全都愣住了！賀云佳更是將滿臉怒氣沖沖想對著賀云成發(fā)作的表情定格在了臉上，手中揚起的想要照著他頭上打下的筷子也定格在了空中。腦子里，頓時有一陣隆隆作響的轟鳴之聲，持續(xù)不斷地炸開，像電影里的地雷爆炸場景，氣浪震得賀云佳突然覺得暈眩！
“不許胡說！”媽媽猛然一聲厲喝，因為激動而吼叫得聲音都變了音調(diào)，她手中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雙眼瞪向賀云成說道：“你三姐成績很好，考不上高中那是因為沒能正常發(fā)揮！”這時，一旁吃得滿嘴鼓鼓囊囊的賀云征也開口說道:“媽，三姐成績不好的話，我也不要她教了，以后我是要考大學當大官的！”媽媽的眼睛立即轉(zhuǎn)向瞪著賀云征喝道:“你還說，快吃！”
這邊，賀云成的話語還是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說道:“我也要考大學，可三姐連高中都考不上，她教我那我也考不上高中怎么辦？”
賀云佳舉在空中的手有些酸麻，怒瞪著云成的眼睛也有些無力，她就像一根被抽了筋的扶桑樹葉，瞬間就癱軟了下來。雖然媽媽用眼神瞪著弟弟們，雖然媽媽口中說著自己成績很好，雖然說是因為自己沒能正常發(fā)揮才這樣的，但是，事實就是，她的確是沒能考上！
但是，但是但是，就算是沒能考上，別人嘲笑也就罷了，他們可是我的弟弟們啊，是親弟弟啊，最親最親的家人，他們不能看不起我啊！可是，最親的弟弟卻用最傷人的話生生地戳進了賀云佳的心中！
看著弟弟們說完那番話之后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低頭嚼著嘴里的東西，看著媽媽愣愣的看著自己，眼里充滿了擔心，賀云佳只覺得想哭。
“云佳！”媽媽輕輕地喊了她一聲，伸著手想要隔著桌子去拍一拍賀云佳的肩頭，賀云成卻在此時又說道:“媽媽跟爸爸說三姐笨考不上高中，我都聽到了，我根本就沒有胡說！”稚嫩的童聲，再一次擊垮了賀云佳脆弱的內(nèi)心，一股酸痛的感覺頓時從腦子里涌出來，淚水立即溢滿了她的眼眶！而此時媽媽的厲喝聲也已經(jīng)提高到了吼叫:“賀云成！”
這聲吼有如泰山之勢，驚得賀云征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小小的手上握著的筷子也跌落在地上。而那邊，倔強的賀云成也被嚇了一跳，自己深信沒有做錯事的他覺得無限委屈地癟起了小嘴帶著哭腔說道:“你還說三姐就不是讀書的料，我都聽見了！”
“啪！”一個清脆的聲音，一個巴掌拍在臉上的清脆聲音響起，周圍頓時便安靜了！
而僅僅只是安靜那么一秒，賀云成洪亮的哭聲便打破了這種寂靜！媽媽懵了，看著自己剛剛打了賀云成的那只手掌，上面還有兒子臉上的熱度！賀云成尖銳的嚎叫聲哭得無比委屈，他不明白，自己只是說了實話卻被媽媽打了耳光，難道說實話也有錯？然而火辣辣的臉上灼痛的感覺讓他不能理解，這到底是因為什么挨的打！
賀云征也是仰起了小腦袋哭得稀里嘩啦撕心裂肺，他小小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淚水！他哭是因為媽媽的樣子很嚇人，因為媽媽打哥哥讓哥哥哭得那么傷心，所以，在這樣嚴肅的場面中，他也就哭得不可抑制地鼻涕眼淚直流！
最可憐的還是賀云佳，此時她已經(jīng)完全崩潰，看著眼前的這幾個人，一個個的表情繁雜生動，一個個的姿態(tài)認真自然，反倒是自己，變得如此可笑！
賀云佳嘴角抽了抽，早就溢滿眼眶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滑過臉頰，啪啪兩聲滴落在桌面上，綻開兩朵小小的水花。一時間，堂屋里氣氛壓抑，哭聲駭人，而賀云佳卻沒有哭出聲，她默默地站起來，緩慢的，一步一步，走向木質(zhì)的樓板樓梯，上樓！腳步沉重，一步一軟，視線模糊，樓梯仿佛就在眼前旋轉(zhuǎn)！
媽媽的聲音在她身后急切地呼喊著:“云佳！云佳！”然后，弟弟們的哭聲很快便掩蓋了她的聲音。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賀云佳終于癱倒在門后，再也抑制不住的哽咽聲變成了啜泣，變成了低低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