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鎮(zhèn)中學(xué)，班主任辦公室。

　　賀云佳低垂著頭，手中捏著那張薄薄的成績單，只覺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面也是酸酸的，有一層薄霧已在不知不覺間朦朧了眼前的視線。

　　那張成績單上白紙黑字清楚明白地寫著：415分！她的中考成績只考了415分！全部學(xué)科總分是640分呢！她竟然只考了415分！而那普通高中的錄取分?jǐn)?shù)線卻是420分！

　　賀云佳今天來得很早，在辦公室門口等了好久才等到班主任田老師來開門，在她弱弱的內(nèi)心深處，明知道不可能考取，但仍然報著渺小的一絲希望。現(xiàn)在這渺小的希望砰然破碎，她整個人的精神意志就瞬間全部都松垮了下來。

　　果然！果然自己就是廢物一個，果然被奶奶說中了，一個廢物還談什么理想！

　　就在鼻子眼睛都酸得快要掉下淚來的時候，腦海中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張令她無比懼怕的臉，那張臉用一種尖利的咒罵聲對她嘶聲怒吼著:“賀云佳！你這個笨蛋！你就是爛泥！你就是掃把星！”

　　那是一個老人的咆哮！奶奶那蒼老的干瘦的臉上寫滿了憤怒，一雙眼睛緊緊地瞪著賀云佳，手上用力地杵著拐杖，把青石板鋪成的巷子路面戳得砰砰直響！

　　賀云佳的渾身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奶奶氣急敗壞的聲音依然在尖聲罵著:“賀云佳，你這個喪門星，你還像木頭樣的杵在那，還不趕緊去把菜葉子給我撿回來！”賀云佳嚇得又是渾身一哆嗦！

　　緊接著，一個醇厚低沉的聲音打斷了賀云佳的思路：“賀云佳！賀云佳？”這聲音溫和寬厚，慈愛關(guān)懷，這聲音一出，立即便把賀云佳那飛得很遙遠(yuǎn)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猛地抬頭，兩顆大大的淚珠從賀云佳眼角滑落，視線里班主任田老師那和藹可親的面容便出現(xiàn)在了賀云佳面前?！鞍?！”看著賀云佳失神落魄的反應(yīng)，田老師不由得輕嘆一聲說道:“賀云佳啊，回去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去讀個高價的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后就能參加工作，不過是多花點(diǎn)錢罷了！唉！要是你當(dāng)時能聽了我的話，報考個技校啊、衛(wèi)校啊，這分?jǐn)?shù)不就夠了……”

　　賀云佳抬起手臂用袖子把臉上的淚水抹掉，張嘴說道：“田老師！”由于聲音有些嘶啞，賀云佳又定了定神，努力地眨了幾下眼睛，抑制住視線里的朦朧，但聲音還是哽咽著說道:“我要復(fù)讀……”

　　但是，她的話還沒說完，田老師也并未聽清楚她說了什么，突然辦公室門口就傳來了一陣歡快的喧鬧，四五個同學(xué)嘰嘰喳喳地緊跟著跑了進(jìn)來，把賀云佳的聲音瞬間淹沒在她們吵雜的氣氛里。

　　“田老師！”“田老師好！”“田老師我們來啦！”

　　剛進(jìn)門的那幾個同學(xué)紛紛歡快地跟班主任田老師打著招呼！這是跟賀云佳同班的幾個同學(xué)，她們今天一起相約來到學(xué)校拿中考成績單，她們都是班上成績很好的，是老師眼中的好學(xué)生。而賀云佳，成績不上不下，對于能否考取高中，答案就是岌岌可危！

　　像賀云佳這一層人，在老師眼里就是個可有可無的綠葉存在，是為了襯托那些鮮花，為了統(tǒng)計升學(xué)比例，為了彰顯老師們的園丁精神。所以，此時的賀云佳在她們這群高傲的學(xué)子眼中，就如同空氣一般，已經(jīng)可以被完全忽視了！沒人跟她打招呼，沒人跟她說一句話，甚至，有人朝著她癟了癟嘴，帶著一絲嘲諷，發(fā)出了一聲鄙視的冷哼！

　　這一聲冷哼突地刺痛了賀云佳此刻的內(nèi)心，她驀然抬起頭，看向那聲音發(fā)出的方向！那邊，被她一眼掃到的同學(xué)突兀地渾身一顫，急忙往后縮了縮，躲到田老師身后去了。

　　賀云佳咧開嘴角，朝那同學(xué)笑了笑，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屑，要強(qiáng)的心里頓時便升騰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倔犟！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少了幾分嗎，算個屁??！

　　賀云佳轉(zhuǎn)頭，最后看了一眼被同學(xué)們包圍著的笑容滿面的和藹可親的田老師，低下頭，捏著成績單默默地走出了辦公室。本來她還想對田老師說，我要復(fù)讀，我要上高中，我要考大學(xué)，但她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說了！

　　算了！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何必說呢！

　　成績單在賀云佳手里被捏得皺巴巴的完全變了形！不再多想，把成績單塞進(jìn)褲兜，撒開步子一路小跑，賀云佳往家的方向而去。

　　七月的雨下得頻繁，此時天空又灑下了細(xì)如牛毛的雨絲，淋在臉上涼涼的，讓人覺得舒暢。這條泥濘不堪的小路，賀云佳每天從這里到學(xué)校，盡管一步一滑，她卻仿佛如履平地一般！

　　剛跑到家門口，就聽得隔壁家傳來了一陣陣男孩子們開心的笑聲！聽到這笑聲，賀云佳的心里便是莫名地一樂，心情也剎那間放松起來。她知道，這是四弟賀云成，五弟賀云征的聲音，他們正在隔壁家和王姓的兩兄弟一起玩得不亦樂乎。弟弟們正在放暑假，這些天都是在隔壁家玩，都是年紀(jì)相仿的孩子，每次玩回來都跟泥猴似的。

　　但他們不煩惱！是的，賀云佳最最羨慕的就是，他們不煩惱！四弟賀云成十歲，五弟賀云征八歲，都是天真無邪的年紀(jì)，哪里會知道煩惱為何物！

　　賀云佳快步?jīng)_進(jìn)自家堂屋，扭頭往左邊房間里看了一眼，一如既往地，媽媽還是趴在她那縫紉機(jī)上忙碌著她的活計?！皨專一貋砹?！”賀云佳的聲音清脆悅耳地對著房間里的人大聲喊道。媽媽頭也不抬地繼續(xù)著手里的活計，說道:“云佳啊，去看看鍋里的土豆，再加把火?！?p>　　賀云佳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跑進(jìn)堂屋右側(cè)的廚房，來到灶臺邊伸手揭開了那個大大的鍋蓋。頓時一股熱騰騰的香氣便從大大的鐵鍋里面冒了出來，把賀云佳清瘦的小臉全都籠罩在霧氣之中。

　　鍋里的十來個小土豆咕嘟咕嘟地滾動著泡泡，賀云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這是賀家姊妹們最愛吃的土豆泥，先把土豆煮熟了剝皮捏碎，再放油炒，放麻油放蔥花，那真的是無比的美味??！

　　蓋上大鍋蓋，賀云佳蹲下身打開火門，看了看火塘里虛弱的火勢，便從地上抓了把玉米桿塞進(jìn)去，火苗立刻便竄了起來。看著歡騰的火焰已經(jīng)燃起，賀云佳又把兩截木柴壓在了正在燃燒的玉米桿上，這才關(guān)上了火門。

　　這個簡易的廚房，經(jīng)過歲月的摩挲，墻壁已被煙火熏得灰暗，土坯壘起的厚重墻壁上刷的白灰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樣子?？拷钆_的一面墻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爸爸鋸好的木柴，一碼一碼的，像極了操場邊的樓梯。

　　爸爸在縣城林業(yè)局上班，每個周末可以回來兩天，兩天時間就是把家里那口大水缸挑滿水，再把廚房這面墻堆滿柴！

　　雖然不能有太多的時間和爸爸呆在一起，但賀云佳非常向往爸爸工作的地方，總想到那里去看看，高大的樓房，寬敞的辦公室和明亮的窗戶，就像田老師的辦公室一樣！

　　正自遐想著，突然一陣尖銳的哭聲在堂屋里響起，緊接著就是媽媽凄厲的嘶叫聲音傳來:“咋啦咋啦？這是咋啦？云征啊，你咋啦??？”賀云佳心里頓時便是咯噔一下，幾個大步快速地沖出廚房來到堂屋，卻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見幾個孩子此時在堂屋里面已經(jīng)哭成了一團(tuán)，聲音大得能讓整條街的人都能夠聽得到，而賀云征正縮在媽媽的懷里比誰都哭得撕心裂肺，賀云成和隔壁家的兩個孩子在旁邊也是哭得無比凄慘！

　　媽媽口中驚懼的聲音非常凄厲，沖著幾個孩子瞪著駭人的目光，厲聲問道:“云征這是怎么啦？??？你們說?。“?？云成你說！”她懷里抱著的賀云征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叫道:“媽！手疼！我手疼！”

　　賀云佳連忙蹲下在媽媽身側(cè)，看著慌亂的所有人，也覺得心里突突直跳，嚇得不敢言語。

　　這時候，賀云成仰著小臉哭著說道:“弟弟，爬墻，掉下來，墻上滑，沒抓住，跌在瓦渣堆里，劃破了臉，我們就一起，抱他回來！”賀云成哭得傷心，說的話也是斷斷續(xù)續(xù)，但他總算是說明了事情經(jīng)過。

　　媽媽一聽立刻去看賀云征的臉，他的右邊臉上，雨水和著血水，的確是有一大片污漬！慌亂地，媽媽一把就抹掉那一大片污漬，露出了他臉上還在溢著血的一道傷口！可能是媽媽弄疼了他，賀云征立即哭得更加大聲了，媽媽卻是哆嗦著手，呆愣在原地，心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對周圍孩子們的哭聲也恍若不聞，卻有兩行淚水，唰唰地從眼中流淌下來！

　　賀云佳看向媽媽的神情，不禁小心翼翼地囁嚅著說道:“媽，我們得去醫(yī)院，把云征的傷口包扎起來啊！”這話，無疑是使得媽媽如夢初醒，立刻回過神來，她慌忙一把抱起賀云征，語無倫次地磕巴著說道:“對對！去醫(yī)院！去醫(yī)院啊我們，得給云征包扎傷口！”邊說著邊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出門，不管不顧地一頭就扎進(jìn)了雨中！

　　賀云佳急忙一把拽起跌坐在地上的賀云成叫道:“云成，快起來，我們一起去！”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賀云成被姐姐用力一拽站起身，兩人也同時沖進(jìn)了雨里。誰知剛跑上路，賀云佳便被劈頭蓋臉的雨水一激，又急忙轉(zhuǎn)身跑了回來，飛快地抓起堂屋門背后的那把大黑雨傘，用力撐開，罩在賀云成的身上塞給他，便再次沖進(jìn)雨里，撒開腳丫子追趕向那早已消失不見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