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皮紅豆沙湯圓(四)
醫(yī)生值班室里,顧詩涵對著鄭伯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也泰然自若地坐到了對面。
“長川剛才的反應(yīng),您也已經(jīng)看到了。我想您大概也看明白了,她所吃的東西并沒有什么問題——方才給她做了快速檢查,目前來說沒有異樣。但我想強調(diào)的是,她厭食的癥狀沒有減退,今天會突然主動吃東西也許只是個偶然。之前也曾經(jīng)告訴過你們,她的身體機能算是比較正常,只是有由厭食引起的貧血和營養(yǎng)不良。她之所以不吃東西、甚至一提起吃東西就會覺得不適或者嘔吐,很大的可能是由于心理引起的。這幾年來我們嘗試過不同的治療方案,我也試過給她做催眠治療,試圖讓她的潛意識告知我們真正的原因,這樣我們才能正確地引導(dǎo)她克服她的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但很可惜,她的心理防御性極高,即使我們是給她治療了那么久的醫(yī)生,她對我們依舊不太信任,這是我們一直無法突破的難點?!?p> 作為一名心理科醫(yī)生,顧詩涵除了要體諒莫長川的感受以外,還需要照顧到像莫長川親人一般的鄭伯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明白鄭伯作為“家屬”,莫長川的任何看似好轉(zhuǎn)的表現(xiàn)都會讓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因而在面對早已心力交瘁的病人“家屬”,她的表達也需要委婉一點。
“但是,長川今天的表現(xiàn)也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她的心扉雖然并不向我們打開,卻告訴了我們?nèi)绾握业酵ㄏ蛩男牡蔫€匙——今天那一瓶陳皮紅豆沙湯圓,也許是一種能讓她卸下防御盔甲的方法。您是她最親近的人,是看著她長大的,能否告知我,那陳皮紅豆沙湯圓是否和她的過去有任何的關(guān)系?”
最后的提問,讓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鄭伯微微怔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搓了搓無處安放的雙手,才終于娓娓道來:“那……保溫瓶里的,與太太——就是小姐的生母,小時候給她做的陳皮紅豆沙香味極其相似……小姐從小就愛吃甜食,但身體并不是很好。每次生病要吃藥打針?biāo)伎摁[得特別厲害,太太當(dāng)時用了好多方法都沒轍。后來有一次,太太為了哄小姐,就跟她說,只要她乖乖吃藥好好打針,等病好了就給她做陳皮紅豆沙。沒想到小姐聽到了竟然真的安靜了下來,也很自覺地強忍著吃藥打針的痛苦。太太知道小姐是為了能吃到最喜歡的陳皮紅豆沙而故作堅強,因此也真的兌現(xiàn)了承諾,做了她最拿手的陳皮紅豆沙給小姐吃……每次不管小姐之前病得多嚴重,她一看到太太做的陳皮紅豆沙馬上就來精神了,吃的時候還笑得特別的甜……”鄭伯想起那時候還活潑開朗的小長川,又想到如今以醫(yī)院為家骨瘦如柴的她,一時間頓覺既心酸又心疼。
顧詩涵恍然大悟,低頭翻了翻膝蓋上的病案,裝作看不到鄭伯擦拭眼角的樣子。僅僅是片刻,她回想起那茶幾上的保溫瓶,心中便已有了些頭緒。須臾,她合上病案,對鄭伯說道:“嗯,我明白了。我會把今天的事在明天會診的會議上提出,與他們一起商討合適的治療方案。在此期間請您耐心等待,畢竟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但我相信這會是一個好的開始,您和長川都千萬不要放棄希望?!?p> 這一天晚上,突然有冷空氣到達,氣溫急劇下跌了將近十?dāng)z氏度。顧詩涵披了件羽絨服坐在值班室里,聽著窗外寒風(fēng)拍打的聲音,給郭梓洋發(fā)了個信息:“小鐘的事處理得如何了?”
手機還沒有放下,便已經(jīng)亮了起來——是郭梓洋回了語音:“下午給他開了鐘采薇的死亡證明,他回來病房收拾了留下的東西。我有點不放心,向科長請了假陪他一起上了殯儀館的車,把鐘采薇送去火化了。等候火化的時間里,我給他羅列了一些后續(xù)要去公安局辦理的事宜。到他家路口他就叫我不用送了,自己一個人回去了?!?p> 心理科的醫(yī)生,經(jīng)常要與病人及其家屬長時間打交道。因為人的際遇無時無刻都在變化,有時候一些在別人眼里也許微不足道的突發(fā)事件,都有可能把醫(yī)生和病人共同努力了好久的成果毀于一旦。
鐘采薇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她在心理科的病房住了將近三年,接受過行為矯正以及團體治療。也許是因為她的哥哥一直都陪在她身邊,她能感受到一定的安全感,因此她對醫(yī)生的排斥感并不強烈,在團體治療中也曾經(jīng)有過很明顯的進步。然而,這幾天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仿佛一瞬間就把她好不容易重新構(gòu)建起來的一切捏了個粉碎。但是,這一次并不能真正的“重來”,反而讓她選擇走向了自我毀滅。
雖然說顧詩涵和郭梓洋在這醫(yī)院的心理科工作了將近七年,已經(jīng)見過不少的生離死別,本應(yīng)早就看淡看透。但今天鐘采薇這事兒,他們似乎都無法輕易釋懷——或許是事情的轉(zhuǎn)變來的太突然,或許是因為鐘潮生樂于助人的爽朗性子讓他們感到溫暖,又或許是他們一路看著這對孤苦無依的兄妹跌跌撞撞地在苦海里掙扎而懷有惻隱之心……他們對這兄妹倆,總比普通的醫(yī)生對病人多了一份關(guān)懷和照顧。
顧詩涵心里還在糾結(jié)著要不要跟郭梓洋說一下自己的想法,突然間被辦公桌上震動的手機嚇了一跳。
“晚上好啊顧醫(yī)生,你是不是有什么和鐘潮生有關(guān)的事情想要問我?”不知道是不是一起工作久了,郭梓洋似乎能感受到顧詩涵在電話另一端的猶豫與糾結(jié)。
顧詩涵在心中默默地感嘆——果然工作上的事情他們就是有默契。她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開口問道:“咱們科那位叫莫長川的病人,你還記得吧?”
“當(dāng)然記得,近十年以來咱們科里住院時間最長紀(jì)錄的病人,差點就比咱倆在這醫(yī)院的工齡都要長了。她怎么了?”郭梓洋還以為顧詩涵是想問鐘潮生的事,沒想到說的是另一位病人。
“她今天主動吃東西了。”
“那不是很好嗎?這五年來咱們都沒有辦法讓她心甘情愿地吃下過任何食物。這也許是好轉(zhuǎn)的第一步呢。”對于任何病人的好消息,郭梓洋是真心要替他們高興的。不過高興之余,他也沒忘記后面的重點:“她吃的什么?”
“說起來也真的挺戲劇性的,她吃的是撿來的保溫瓶里的陳皮紅豆沙湯圓。”顧詩涵聽到電話那端的郭梓洋“???”了一聲,對于這個反應(yīng)她一點都不奇怪?!拔铱戳艘幌?,那保溫瓶上面有鐘采薇用油性筆畫的一個小小的太陽,應(yīng)該是鐘潮生今天落下的。聽陳姑娘說,今天鐘潮生剛到病房區(qū)的時候摔了一跤,可能當(dāng)時他心里著急妹妹的事,顧不上摔掉的保溫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