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師門本來正高昂著頭顱,在夕陽西下的遠(yuǎn)山背景里立成了一座威風(fēng)的雕塑。
牽著它的是一個高高的黑衣年輕人,北落師門蹭蹭那人的手——那是它的主人。
他旁邊還站著個矮個子的人,正倚著一匹灰毛同伴,兩人看樣子正在講話,氛圍還蠻融洽。
這人它沒怎么見過,挺陌生,不禁想探頭過去嗅一嗅那人的氣味。
但它是誰?
它是馬中貴族北落師門。
“探頭探腦去聞一個陌生人”這種有損氣場的事,它是不屑做的。
于是忍住了。
但不動卻不代表不問。
喂,灰毛。北落師門高傲地同它的同伴打招呼。
那灰毛馬明顯出身草莽,一身泥腿子習(xí)氣。站沒站樣,正陶醉而懶散地嗅著地上的一蓬花草,聞聲也沒大反應(yīng),就拿眼角斜乜了它一眼。
……?無視我?北落師門難以置信地把一雙蘋果眼瞪得更大了。
喂!我問你話呢!你家主人是誰?我怎生不識得?北落師門立起耳,保持著風(fēng)度不恥下問。
你誰啊?;颐R瞇著眼,愛答不理地嚼了一口脆生生的草莖。
我是北落師門,從江北來。
夕陽下的白馬渾身上下仿佛被鍍了一層金,燦爛而逼人,它昂起脖子傲然道。
哦,沒聽過。泥腿子灰毛平淡無味地應(yīng)了一聲,連眼也沒抬。
……
北落師門呆掉了,氣得鬃毛都要豎起來。
我在問你話!你敢不答?
問的什么?忘了。
……我問你家主人的名號??!做什么和我家公子站在一處有說有笑?
切,關(guān)你何事。
……你??!
北落師門再矜貴的性子也被這賴皮似的灰毛激出了火氣。
它也管不得陸忱還在一邊,惱火地?fù)P起前蹄,不輕不重一蹶子撂在了那灰毛的屁股上。
嘿喲……灰毛呸掉了嘴里的干草,甩甩尾巴往前挪了半步,驚詫地回頭望了一眼。
江北娘們脾氣還挺大。
……你媽娘們,老子是公的?。?p> 北落師門這下真怒了,大喝一聲,一頭往灰毛身上撞過去,把所有的好風(fēng)度都踩在了腳下。
……
夜彌只覺得背后的坐騎挪了一步,還沒來得及調(diào)整姿勢,驟聽得耳邊一聲高亢馬嘶!
“唏律!”
她的那匹懶骨頭灰毛馬像是被什么東西大力地沖撞了一下,整個人,不,整個馬踉蹌著橫移出去三尺!
“怎——”瞎姑娘夜彌一臉茫然,全無防備就被造反的靠墊撞了出去。
失去重心的瞬間,她悲哀地閃念:
為什么……為什么偏是內(nèi)力全失的時候……驚鴻步能用也好哇……
完了。
她被甩出去的時候直挺挺地像塊僵硬的木柴,帕子下的臉生無可戀。
……
然而下一刻,夜彌料想中的狗啃泥并沒有發(fā)生。
——她被人扯住了手,因著慣性半轉(zhuǎn)了一圈,轟地撞進(jìn)一個硬邦邦的懷抱里,半張的嘴來不及合攏,上排牙就磕上了什么東西——
“嘶!”
“唔!”
夜彌和她撞上的人同時低呼!
左手腕上的淤青被那人再次拿捏住,雖然讓她免于啃泥……但夜彌仍疼得叫出了聲。
陸忱也沒好哪兒去。
上一刻這女人還在靜如處子地摸著馬脖子,下一刻便瘋兔一般向他兜頭沖撞過來!他好歹眼疾手快撈住了人,她那一口牙卻“咔吧”一下狠狠嗑上了他的鎖骨。
明明還隔著衣服,但陸忱就是有種感覺,夜彌的牙口是真的好。
估計(jì)……破皮了。
一時間,馬亂嘶,人吸氣,場間實(shí)在七葷八素,另那邊聽到動靜看過來的老林三人簡直不知道先顧哪兒。
“……哥哥?”
“姑娘沒事吧!怎么了這是?”
“哎馬怎么驚了?”
夜彌捂著嘴甩手腕,蹙緊眉頭含糊嚷道:“無日(事)無日(事)!”
陸忱見狀松開手,向那伸著脖子看的幾人送出聲音:“沒事!馬撒歡罷了?!?p> 他回過頭,不動聲色地轉(zhuǎn)了一下肩膀,幾乎被那一口鐵齒銅牙撞得麻了,想來夜彌也斷不會好受……他低頭瞥到夜彌的手腕,沉吟一刻。
“……抱歉?!?p> “對唔(不)住……”
兩人話同時出口,又是齊齊一怔。
夜彌捂著嘴揚(yáng)起頭,陸忱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仿佛能感覺到她的疑惑。
“……里(你)道什么歉?”夜彌說話如同嘴里含了塊兒糖。
陸忱吸了口氣移開眼,轉(zhuǎn)身大步去抓那肇事的北落師門,撂下一句:“大概是我骨頭太硬,咯著你的牙了?!?p> 夜彌無辜且茫然:“……嗯?”
……
后話少提,左不過是一烈一懶兩匹馬最終都被抓了回來,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至于這幾匹一向溫順的動物到底為什么會突然興奮以至于沖撞了主人……估計(jì)就要成為一樁懸案了。
總之,陸忱三人七磨八蹭,好容易上了馬,別了這酒肆,向著一天前的來路折返而去。
梓月新得了銀葵的小鈴鐺,正在興頭上,也就沒再跟她哥搶北落師門,乖乖地上了安靜的赤馬,一路時不時撩開袖子欣賞一番亮閃閃的手腕,搖頭擺尾很得意。
陸忱則一路無聲打馬,面色平常。
只在出了巷道拐上大路的時候,夜彌耳尖地聽見陸忱的呼吸重了一瞬。
她心下一動,腦海里不知第幾次浮起那破風(fēng)穿雨來的一把青刀。
……
陸忱的確是想到了前一日的事。
他側(cè)頭睨了一眼長街——不過十二個時辰,昨兒的一場泥濘狼藉就已然看不到了。
最后的夕曬給這邊城涂抹了一層渺遠(yuǎn)蒼艷。他們幾騎的影子被長長地投在地上,寥寥人車行踏而過,踩碎了生脆的野草。間或有人聲犬吠從相鄰的小巷深處遠(yuǎn)遠(yuǎn)傳來,顯得又寂寥又熱鬧。
陸忱眸色轉(zhuǎn)深,望著漸空的街道出神,抬手摩挲不離身的山鬼。
“今日天氣可比昨兒好多了?!币箯浀穆曇敉蝗豁懫穑芍劬?,卻仿佛在順著陸忱的眼光看著長街。
“從來多風(fēng)雨,習(xí)慣了便覺得無所謂好不好的?!?p> 陸忱難得正經(jīng)接話,既沒敷衍,也沒毒舌,倒讓夜彌有些吃驚了。
她陪著陸忱駐馬長街,默了片刻后輕笑道:“明明是很有雅意的事,被陸樓主一說倒顯得滄桑了?!?p> “哦?”陸忱轉(zhuǎn)馬回身,直視灰馬上的紅裙女子,“請教姑娘,失意岐路,長歌當(dāng)哭,雅在何處?”
“人間多岐路,沒有輕裘怒馬,竹杖芒鞋即可;遇風(fēng)霜雨雪,沒有廣廈庇護(hù),同舟傾蓋亦好?!?p> 夜彌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一勾韁繩,灰毛馬悠悠哉哉地轉(zhuǎn)身:“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吶?!?p> 陸忱在馬上頓了一刻,幽深的眼睛映著前頭的夜彌和更前面的梓月,被夕陽赤金的光照得很清亮。
直到陸梓月遠(yuǎn)遠(yuǎn)地喚他,他才應(yīng)了一聲。
一夾馬肚,輕快前行,把長街和影子都拋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