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彌再恢復(fù)意識的時候,還以為天黑透了。
她強(qiáng)睜開眼,腦中暈暈沉沉,茫然瞪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現(xiàn)在是看不見的。
“姑娘!你醒啦!“阿葵少女似的聲音脆脆地響起來。
銀鈴玎鋃間,她快步走近,往掙起身來的夜彌背后塞了個軟墊:“可慢點起,頭暈吧?”
“……什么時辰了?”夜彌啞聲問,聲音有點抖。
“午時剛過,還早呢?!卑⒖幻嬲f著,一面回身倒了杯熱茶捧到夜彌唇邊,吹了吹,“快快,喝口暖乎的?!?p> 夜彌抬手摸索到杯子,麻木的手指幾乎感覺不到熱意。
她像是冷極了,也渴極了。裹在被子里一仰頭,將燙口的茶一飲而盡。
銀葵已經(jīng)提了壺等在邊兒上,夜彌這頭剛喝完,便又迅速地滿了一杯再遞過去,夜彌再接再飲——兩人動作默契熟稔,像是重復(fù)過很多遍。
……
也難怪。
夜彌剛出天山那會兒,在銀葵和老林家養(yǎng)了兩個月的傷。
當(dāng)時,把夜彌從天明教偷送出來的,是一輛老舊的馬車。
駕車的人銀葵不太認(rèn)得,只知道是個長相很稚氣的少年。
那少年還給了銀葵一封蘇小年的密信,信里簡明扼要寫了幾行字,交代了“借筆”毒發(fā)后的表征和對應(yīng)措施,將夜彌鄭重地托付給了老林夫婦。
老林嘛,一個粗獷爺們兒,揮揮鍋鏟倒還在行,又哪里會照顧人?
于是,這個重任便全權(quán)交給了銀葵。
那時……夜彌的狀況實在不太好,用銀葵的話說,簡直像是“被野狗啃過的布偶娃娃”。
在那兩個月,銀葵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看顧她,為她換藥擦身,喂她湯藥飯食,也陪她熬過最初的幾場毒發(fā)。
所以銀葵很清楚,剛從這一趟折磨里醒過來的夜彌最需要什么。
熱量、水分和休息。
……
榻上的人牛飲了好幾大杯才停下,終于從結(jié)了冰的肺腑深處,拔出一口溫?zé)岬臍鈦怼?p> “呼……”
氣兒喘順之后,夜彌呆坐了一刻,這才有些遲疑地開口:“阿葵,他……他們呢?”
銀葵把杯子放回桌案,聞言回頭:“姑娘可放心吧!那小哥一早熱便退了,跟月丫頭一道在樓下吃飯呢。”
“……哦?!币箯浰上乱豢跉?,又不禁為銀葵那一聲“月丫頭”勾起嘴角。
她心頭松快,便起了玩笑的意思,頓時連精神頭都起來了。
只見夜彌促狹一笑,揚起眉毛佯裝吃味兒,低聲道:“嘖……不過半天光景,就叫得這么親熱?”
于是,銀葵語氣里也帶上了笑音:“那可不,那么伶俐一孩子,哪個會不喜歡?”
夜彌差點兒就要順嘴打趣,說“既然這么喜歡那你和老林趕緊的生一個來玩”,話將出口的一刻又被她自己嚼碎了吞回嘴里,噎得一陣悶咳。
銀葵只當(dāng)她不舒服,忙過來幫她拍背,蹙起眉憂心道:“慢些慢些……唉……真是作孽!”
“這回好歹能出聲兒了……是眼睛么?”待夜彌不咳了,銀葵直起腰來仔細(xì)打量她。
夜彌彎了彎嘴角,點頭。
銀葵繼續(xù)蹙眉:“蘇先生上次來的信里有提過什么新法子沒?我怎么瞧著姑娘這好幾個月,半點好轉(zhuǎn)也沒有呢?”
——本來夜彌的臉是煞白的,一咳嗽給生生逼上了血色。聽了銀葵的話,她倒沒什么表情,只緊了緊身上的被子,微揚起臉搖搖頭,目光失焦,因為茫然而顯得溫和。
屋里壓根不冷,明明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她卻還像個凍壞了的小動物似的把脖子也縮進(jìn)去,看著十分可憐。
阿葵最看不得她這個樣子,把一聲嘆息憋回喉嚨,只抬手去順了順?biāo)a邊汗?jié)竦念^發(fā)。
“姑娘還睡著的時候,那小哥來過了的?!背聊?,阿葵在榻邊坐下,溫聲說。
夜彌“啊”了一聲,抬起頭。
明艷的女掌柜無聲一笑,拍了拍夜彌的手:“他來看一看你,也沒說什么其他的,就讓我之后轉(zhuǎn)告姑娘好好休息,不用趕著回程,身子重要?!?p> 夜彌呆呆的盯著不知道哪兒,半晌才又吐出一個“哦”。
……這話,可真不像他說的。
“那小哥是誰?”阿葵突然湊近了問,淡淡的脂粉氣和濃濃的八卦氣撲面而來,“這得有兩三年了吧?我可從來沒見過你和什么人走得這么近吶!”
嘖,這女人。
夜彌腹誹一句,盡管看不見,卻還是被她明晃晃的目光逼得轉(zhuǎn)開了臉。
她存了逗阿葵的心思,故意擺出一張高深莫測的臉,低聲道:“你猜?!?p> “哎喲!”阿葵怪聲怪氣嘆了一聲,脖子上的銀項圈稀里嘩啦響起來,“還真是相好的?!姑娘你這可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睦锶??家里做什么的?長得這么俊俏哪里認(rèn)識的?不是,你們什么時候——”
一根手指準(zhǔn)確無比地壓上了銀葵的嘴唇,用沾上一點胭脂膏子的代價換得這快嘴女人片刻的安靜。
“老林真的從沒說過你啰嗦嗎?”夜彌揚著下巴歪著頭,嘴角要笑不笑,“那他可真是天下第一好脾氣的人?!?p> “哎他哪里敢皮癢了看老娘不一掃帚給他掃出門兒!”
阿葵下一刻便挪開嘴,禿嚕出一長串惡狠狠的話,一個磕絆也沒打,想也是經(jīng)常說的緣故。
旋即又鍥而不舍追問道:“姑娘倒是透點兒口風(fēng)呀!不然我可更要瞎猜了……快說快說,他是哪個?”
夜彌有些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眉心,默然片刻,向她的方向勾勾手指:“耳來?!?p> “說說說?!?p> 銀葵昨兒還在嘲笑林三槐像小屁孩兒,現(xiàn)下卻是打臉得厲害。一張俏臉紅撲撲地湊近了夜彌,水盈盈的雙目里盛著女人這種生物對于“八卦”天然的渴慕。
夜彌看不見,但用腳趾都能想象出銀葵振奮的神情。
待到玩兒夠了,胃口吊足了,夜彌笑了笑,一字一頓輕緩道:“債、主?!?p> “……”
銀葵瞪著這瞎姑娘,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啥?!”
“你沒聽錯“,夜彌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撐起身子附在她耳邊,沙啞著聲音又說,“他啊,是我債主,我就是一還債的。所以嘛……別想了,你腦子不疼我看著還眼睛疼呢。”
銀葵:“……”
……
一炷香之后。
正在樓下和陸忱坐在一處吃飯的陸梓月不經(jīng)意抬起了眼,透過二樓旋梯的縫隙看到一抹十分熟悉的大紅色——一個穿著紅裙的人,正緩緩步下樓梯,落足無聲。
“……阿彌姐姐??!”
小丫頭激動地“騰”站起來,作勢就要奔過去,卻又記得現(xiàn)在夜彌有些虛,不能像平常似的撲到她身上去,于是跑了兩步又在原地蹦了蹦。
她仰頭看過去,臉上是兩彎月牙和兩顆小梨渦:“你醒來啦!”
夜彌這時才從陰影里露出全部的身形來——她換了一套慣常穿的白衣紅裳,頭發(fā)沒束,流云一樣散了一肩,從頭到腳殊無紋飾,只在臉上系了一條深灰色的巾帛,遮住了眉眼。
梓月看清她的臉之后愣了一下,片刻后輕聲道:“……姐姐?”
扶著欄桿的女子灑然一笑,抬手指指耳朵,輕快道:“耳朵好著呢,安心?!?p> ——很久沒聽見夜彌說話的陸梓月怔了一瞬,繼而激動得不行。
她上前拉了夜彌的手不肯放,又回頭沖那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站起來的陸忱歡快道:“哥哥你聽見了么!阿彌姐姐能說話啦!她說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