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蕭唯,夜彌就直接回了她的住處——離此間谷桃花陣最近的一座吊腳樓,本來是無主的,夜彌來后就變成了她的落腳處。
這姑娘從來沒有帶傘的習慣。
今兒一場雨又下得急,她一身一頭都濕透了。
額前碎發(fā)滴答滴答,貼著皮膚的衣料黏糊黏糊,再被冷下來的夜風吹了一路……
糙如夜彌,也得承認這滋味不大好受。
開門,進屋,拿東西,關門,腳步一錯,直奔樓外。
統(tǒng)共在房內(nèi)沒喘上兩口氣,夜姑娘便提著干凈衣服,帶著旋風,鬼影一般刮向此間谷腹地——那里有一眼山泉涌成的小湖泊,白莫執(zhí)用它引水溉土養(yǎng)草藥,盛夏苦熱時節(jié)也會拿它當納涼池。
但這個時節(jié),這個點兒,會想去那水里泡著的人,只怕都是有點瘋。
夜彌從不考慮這么多,她只覺得,現(xiàn)在太晚,燒水太麻煩。
所以……
泡野泉吧。
…
…
…
一刻不到,瘋姑娘夜彌已經(jīng)在無人湖前寬衣解帶了。
三下五除二褪了衣服,她魚一樣躍入山泉。
冰涼的水“嘩啦”一下子沒過了她的手臂脖頸,寒意從每一個毛孔凜然入侵,刺得她渾身一顫。
牙關還沒來得及抖起來,丹田處轟然騰起的一簇火卻已經(jīng)安撫了她的戰(zhàn)栗。
像是一團溫熱的光,吞吐著一口綿長的酒,包裹住她全身的經(jīng)脈骨肉,和煦而穩(wěn)定地發(fā)散出強大的熱力,在血液呼吸里流轉,仿佛取之不盡,生生不息。
她呼出一口氣,身體和頭腦終于在春山幽泉里徹底放松。
渾身暖起來,像是泡在一壇剛剛溫好的佳釀里,只愿長醉,思路卻是清醒的。
耳中是氤氳的水聲,間或有蟲鳴;鼻尖有草木的清氣,還有自己衣服上的薄荷熏香——這香,還是月兒送的。
那小丫頭常年被圈在谷里,也沒其他樂子,終日看些稀奇古怪的書,便跟著學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理論。
關于這香料,她怎么說的來著?
好像是什么……“循香識人”?
“……文墨配竹菊,刀劍須梅蘭,薄荷雖尋常,卻性冷而野,故與尋常人格格不入?!?p> “阿彌姐姐,要我說,這薄荷最配你?!?p> 梓月人小鬼大,少年老成,說這話的時候嚴肅認真的勁頭仿佛還在眼前,大大的圓眼睛閃著光,像是被山雨洗練過的黑色卵石。
從那天開始,那小丫頭就開始不遺余力地向夜彌推銷她自制的薄荷香。
小樓里點著,薰籠里擱著,茶水里泡著,院子里栽著,直到從來不用香的夜彌莫名其妙地就這么習慣了來去間自帶薄荷味的自己。
夜彌仰頭,蒙眼的黑色布帛遮住了大部分臉,迎著月光的嘴角卻是柔和的。
梓月這丫頭……
越跟這丫頭熟識,夜彌越覺得她特別。
她常常想,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能養(yǎng)出陸梓月這樣的性子呢?
似乎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抱有信任和善意,只用一雙眼睛看著你,就能夠讓人生出莫名的期待和勇氣。
對于尋常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這樣的特質應該并不鮮見。
他們就像是最純白的絨花,因為沒有經(jīng)歷風霜雨雪,所以天真,所以干凈,所以能讓人心軟到骨子里。
可梓月不是“尋常”孩子。
她是瓊州陸氏的遺孤。
幼年遭逢慘變,流離漂泊,病骨纏身,一度瀕死,自八歲入谷,便從未離開這幽寂之地,看一看此間之外的人間。
然而這樣慘烈寂寥的過往,在她身上似乎看不見痕跡。
純澈的眼睛,充滿感染力的笑容,蹦蹦跳跳的纖小身影,對一切充滿探索欲和好奇心。
人前人后的陸梓月符合所有描述豆蔻年華的美好詞匯。
只有偶爾,四下無人時,她會一個人沉默發(fā)怔,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嘆一口氣,然后微蹙起眉頭。
夜彌好幾次捕捉到那種神情,只覺得微微訝異:那不是屬于一個十三歲孩子的表情。
直到那天,她撞見這小姑娘寒毒發(fā)作時可怕的情形,震驚之下去問蕭唯,這才得知梓月的身世。
當時她看不見,黑色布帛蒙住了眼眉,也遮掩了她臉上大部分的神情。
所以縱使敏感如蕭唯,也沒有意識到那一刻夜彌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震驚。
震驚于這個真相。
也震驚于因果命運的算無遺策。
這個笑容像春天一樣的孩子,竟然是……
瓊州陸氏。
泡在冷水中,夜彌無聲地念這幾個字,手指絞緊,指甲無意識地刺入手心。
……真是命數(shù)。
一時間,風動樹影,葉落如雪。
細小的針葉盡落山泉,晃晃悠悠被蕩起的水波托著漂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彌開始感覺到熟悉的鈍痛,從胸口緩緩溢出,像是黑暗中露出爪牙的獸影。
渾身溫熱的血液被催動,涌動奔騰,醞釀著躁郁的嘶吼。
啊……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到了“借筆”發(fā)作的時辰。
只不知……這次閻羅殿主想借去的,是眼耳口鼻中的哪一樣?
呵。
無聲地吸了口氣,夜彌抬手解開縛眼布,丟在一邊。
一邊沉默地抵御著越來越劇烈的痛感,一邊苦中作樂地祈禱,希望這次“借筆”大發(fā)慈悲,可以還來她的眼睛——如果接下來要去拿蘇小年那藥方上的東西,最好還是能看見更靠譜些吧……
血液像是要沸騰。
全身仿佛遍布了蛛網(wǎng)似的裂紋,只觸碰一下就能讓她整個碎掉。
夜彌咬牙,一口一口吸氣,整個人幾乎沒進了冰水里。
大半年前受的傷其實早已愈合,大大小小的鞭痕淤腫不說,就連那天圖窮匕見,教皇權杖穿透她左肩留下的致命傷口都已經(jīng)只剩一個猙獰的疤痕。
但每每“借筆”發(fā)作,這些舊傷都像是還魂的獸類,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張牙舞爪,緊緊嚙噬著她的肉骨,靜默無聲,毫不見血,然而疼痛的記憶卻比當日還要鮮活,像是在生啖她靈魂。
耳邊風聲、草木聲漸漸聽不見了。
鼻尖的氣味也被抽空。
溫酒令自行運轉的周天停滯了。
酒壺空懸,碎裂的酒碗里仿佛盛了冷血碎冰。
夜彌屏息。
牙都要碎了。
眼不見,耳不聞,口無聲,鼻無嗅。
“借筆”發(fā)作最烈時,就是這樣,四識俱滅,丹田空虛,讓人用一具透支的皮囊肉身,去和掌管生死的天地神明賭一條性命。
蘇、小、年。
她一定上輩子欠了他很多錢。
蘇小年,蘇小年,蘇小年。
見你的鬼潔癖精!
老子信了你的邪才喝了那杯假酒!
蘇、小、年。
咬牙切齒翻來覆去地念這個名字,夜彌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
春泉的寒意順著麻木的皮膚蔓延到心底,她整個人沉入水里,把自己徹底變成了琥珀里一只凝固的蟲豸。
絕對的靜謐醞釀著極致的喧囂。
昏昏沉沉,明明滅滅,清清醒醒。
她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蘇小年的呼吸濕熱地噴在耳畔,他冰涼的手指藏在帕子下拂過她的嘴唇。
阿九……阿九。
他嘆息一般喚著她的名字。
對不起。
……是我不該,但我還是很歡喜。
現(xiàn)在你的命是我的了,阿九。
蘇小年上挑的眼角含著緋紅和水汽,卻比平日的風流形狀顯得鋒利許多,不太像他。
小年……
什么對不起?
什么……什么意思?
夜彌茫然四顧,在那樣陌生的、如影隨形的目光中微微戰(zhàn)栗。
…
說不好是過了一個交睫,還是過了一個春秋。
夜彌死去活來了又一回,終于在水中吐出了一個泡泡。
她試著緩緩睜眼。
短暫的暈眩過去,墨碧的水色映入了她的眼簾。
砭骨的寒涼刺激著她的眼睛,很不舒服。
可她不愿閉眼。
近一個月沒有視物,盡管再怎么告誡自己,要習慣盲人的世界和感知——再次恢復視力還是讓她暗暗舒了一口氣,
夜彌瞪大眼,四處張望,頗新奇。
她魚似的吐了一個圓圓的泡泡,嘗試著發(fā)聲。
失敗。
咽喉處沒有預期中的震動,只有又一個泡泡安慰似的冒出來,蹭過了她的臉。
得,也成。
至少看得見。
看得見就能分辨那龍芯草、七殺青和銀山秋露長什么樣。
方便動手打劫。
夜彌浸在水中,面無表情地做著謀劃。
細小的氣泡,透出光亮的水面,湖底的碎沙石和柔弱的水生植物,斑駁陸離地映入映入她的眼睛。
還有路人的倒影。
……嗯?
人……??
人的倒影?!
誰??!!
夜彌輕輕倒吸了一口氣。
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她萬萬沒想到,這半夜三更的野湖旁邊會有人。
也萬萬沒想到,這人會挑她內(nèi)力全無、四感矇昧時突然出現(xiàn)。
更萬萬沒想到,她現(xiàn)在身處水中,倒吸一口氣的后果就是嗆水。
她一邊破水而出,一邊咳了個死去活來。
失去一直仰仗的溫酒令,她全身四肢如同銅澆鐵鑄,僵硬滯重,挪都挪不動。
第一口空氣撐開肺葉,刺客行走刀尖的本能逼迫她強行帶動乏力的身子,用驚鴻步做了個極端敏捷的側移。
水花四濺中,有什么破空而來尖嘯的聲音。
一柄泛著青色的刀鬼魅似的斬落風和葉,森然劈向她頸側!
拼命壓著肺部抽筋一般的咳嗽,夜彌大驚,強行開了溫酒令,猶如生銹的水車勉力轉動著,將溫熱的水壓送至每條經(jīng)絡——殺意籠罩之下,她全憑本能,勉力躲閃撲面的刀鋒。
太……太快了。
只來得及在心里嘆上一句,夜彌踉蹌著堪堪閃避了三次,心口突然一陣絞痛——“借筆”發(fā)作時,妄自調(diào)動內(nèi)息對抗的下場就是更加猛烈的反噬。
糟了。
她眼前一黑,腳下一步滯住,后背重重撞上湖邊的巖石,四肢一時間麻木到脫力。
青刀毫不猶豫,鬼牙一樣緊緊跟著她騰挪,刀尖未曾離開她咽喉一寸——沒有預判到夜彌突兀的滯澀,刀鋒順著慣性狠狠前送,鋒刃毫無懸念地切入她的頸側皮膚。
血線“唰”地蜿蜒而下。
夜彌心口劇痛再難忍受,一口血噴出,濺上了那柄刀,還有那只握刀的手。
旋即她剛剛復明的視線就換散開去。
夜色沉溺,冷泉沒頂。
昏迷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這刀,真快啊。
夭鯉
我們梓月小朋友,一定是看過聞香識女人的,鑒定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