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的福公公來府上時，我正坐在秋千上仰頭望天，一個人時我更愛坐著看看云，我以為福公公是兄長派來接我去宮里一趟，但事實(shí)的真相卻嚇得我差點(diǎn)從秋千上摔下來，幸好阿綾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我。
“你說，你說皇兄要我去看望受了風(fēng)寒的江丞相？”
我不敢置信的看著福公公，但福公公笑的滿臉褶子并不斷點(diǎn)頭的模樣說明了這是真的。
“福公公，可不可以不去啊，你看，去看望人家定是也要帶些禮的，我這都沒有準(zhǔn)備?！?p> 我努力找著借口想擺脫這事，其實(shí)我自個已經(jīng)好幾天未出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著什么，只是自從回宮后，回回出門都會遇見江子棠，回回都是惹得他不喜，多見多錯，不如不見的好。
“公主，這您不用擔(dān)心，皇上都準(zhǔn)備好了，本來皇上是要親自去探望的，但最近西北軍事繁忙，沒得空，故才托公主前去，正巧也離得近?！?p> “這……”
那大包小包的藥材我能不能裝作沒看見啊，只是身體卻比意識快一步點(diǎn)下了頭，福公公圓圓的臉笑若菊花，我在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其實(shí)是想去探望的吧，我往側(cè)旁墻角看了眼，幾日沒注意，那探頭的海棠都好似沒前些日子艷麗了。
江子棠向來身子瘦弱，從前他還在宮中做伴讀時，就老是三天兩頭生病，尤其是冬日到了，便會長咳不止，我有好幾回見他咳的連腰都直不起。
那時候?qū)m里的太醫(yī)個個都是不好請的，你若受寵，一日請他三四回他都高興，你若不受寵，請他一回三四日才來也是常事，我深知自己是個不受寵的，但幸好宮中有一位常太醫(yī)是仁慈的，每月他都會過來幫阿娘看病，我便等著那幾日他來時，謊稱自己咳嗽，常太醫(yī)通常都會好心給我一些金銀花和川貝。
這些我自然統(tǒng)統(tǒng)都拿去給江子棠了，相比其他東西，當(dāng)我把藥材遞給江子棠時，他顯然很是驚愕，并且頭一回沒有拒絕。
他很認(rèn)真地同我道謝：“臣謝謝公主，日后，臣定當(dāng)好好奉還。”
我搖搖頭，“不用，我不用你還，只要你能不咳便好?！?p> 江子棠有一瞬的愣神，他瞧著我，眼神很復(fù)雜，反正于我是看不大懂的，但是我知曉了，我若送他藥材，他是不會拒絕的。
只是這些藥材都是常太醫(yī)給的，冬日過去后，常太醫(yī)致仕回鄉(xiāng)，這宮里少了個好人，阿娘的病愈加嚴(yán)重，就連江子棠整日咳嗽我也沒有辦法了。
走投無路莫不就是這個說法？情急之下，我腦袋發(fā)熱竟跑去太醫(yī)院偷藥材，幸好還識得些字，知曉哪些是需要的藥材。
我仗著人小便躲在高高的醫(yī)藥柜后頭，每回等到太醫(yī)換班時就悄悄溜出去，成功了三四回讓我欣喜不已，只是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就在有一回即將踏出門檻時，我很不幸被一個太醫(yī)看見了，當(dāng)我被推倒在門口時，我下意識摟緊了身上的藥材，我想著，再如何被打罵，我也不會還回去的。
然而那個太醫(yī)的手還沒伸過來就被人呵止住了，聲音是我最為熟悉的，清清冷冷，淡漠疏離。
“住手，何人給你的膽子，敢出手傷打公主？”
那人顯然沒想到我竟是個公主，也是，我這模樣，確實(shí)不像金枝玉葉的公主，但是江子棠身姿挺拔，眼含怒意的模樣倒很像個貴人，而且他手上還拿著四皇子的令牌，四皇子的母妃可是晨曦殿的德妃娘娘，因此江子棠把我扶起帶走時，那個太醫(yī)一句話也不敢說。
被江子棠扶著的我也一句話都不敢說，我能感受到他的手緊握著我的手臂的熱度，可是他緊抿著唇一句話也未說，熟悉的皺眉又出現(xiàn)在他臉上。
軒亭里，江子棠的聲音很冷很冷，他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去太醫(yī)院偷拿藥材？”
“我……”
“你是整日都很閑嗎？無事可干就去學(xué)人偷東西？”
江子棠嘴邊的那抹冷笑著實(shí)刺痛了我，我連忙站起身想解釋，懷里的藥材卻因?yàn)槲彝蝗黄鹕砣嫉袈湓诘?，有阿娘需要的蓮子心、藍(lán)布正，也有一些金銀花和川貝。
“我我不是去偷，我只是想著，想著先拿來用用，我……”我字了半天，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藥材都在這里，未經(jīng)允許，不是偷又是什么。
我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江子棠，見他盯著地上的藥材一言不發(fā)，許久又背過了身去，冷聲道：“要是我未阻止，你就任由那太醫(yī)打你嗎？”
我蹲下身慢慢把藥材拾撿起來，故作輕松道：“他們也就只會打兩三下的，我等趁機(jī)跑掉就行了?！?p> 肩膀驀然被人緊緊掐住，我呆呆地看著蹲在我面前的江子棠，那雙平日里亮如星子的眼眸此刻盛滿了怒意，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同我道：“公主，你是公主你知不知道，那只是個太醫(yī)，你是公主！”
也許十歲以前，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公主，我會問阿娘，為何其他姐姐妹妹可以有女夫子教書，為何我的生辰?jīng)]有祝禮與賀詞，為何我被大公主推進(jìn)池塘里，要挨罵的是我，為何父皇從不抱我甚至都不記得我的名字，那時候我還會抱著兄長哭，但我現(xiàn)下十四歲了，知曉能在宮中活下去就已經(jīng)很好了。
藥材已經(jīng)被我全拾撿了起來，我不敢抬頭，我怕我一看江子棠我就會哭，我只是慢慢的把金銀花和川貝捧到江子棠面前，輕生同他講：“給你?！?p> 肩上沒了那般的大力，江子棠站起身沒有向以往那般接過我手里的藥材，他知道了，我的藥材都是偷的，清風(fēng)明月如他，又怎肯收受這種東西。
我收回雙手，心上如同被人用布蒙住了，悶的難受。
“日后別去拿了，四皇子給了我令牌，特允我每月可去太醫(yī)院看病，是臣令公主煩憂了，往后公主不必為臣費(fèi)心?！?p> 江子棠皺眉走出軒亭，那冷聲的話語卻好似還停留在我耳邊，我連唯一可以送給他的東西也沒了，就連我僅有的關(guān)心也不再需要。
從那以后，我再未踏進(jìn)太醫(yī)院半步，也所幸太醫(yī)院又派人來給阿娘看病了，雖然一月就一回，但我再沒有理由上前撒謊說我近日咳嗽，需要些藥。
都說觸景生情，當(dāng)我?guī)е幉倪甸_丞相府大門時，我多多少少有些膽怯，這算是闊別三年后，我頭一回來送禮了。
丞相府的布置就如同江子棠人一般，清清冷冷，花花草草什么的一路走來都很少見，就連府中的下人都沒幾個，我突然很好奇我院墻旁的那棵海棠樹是如何會生在這府中。
“公主，這邊請?！?p> 管家領(lǐng)著我穿過一長廊，前頭入眼的卻是一大片海棠樹林，紅紅艷艷，繁花尖頂，宛若徇爛的夕陽晚霞，只一眼就好似要臥醉在其中。
我驚訝地望著眼前的美景，“這是……”
“這些啊，是咱們相爺三年前買下這塊地后便種起來的，這一大片，別提多費(fèi)心思了，相爺偏偏還不準(zhǔn)旁人插手，每日都自個照看著?！?p> 管家邊說邊小心地走在海棠林中，深怕碰壞一朵花，看來江子棠是真的很珍惜這些海棠，不過竟然是三年前便種下的，而三年前我正離宮去往云安寺。
我的心中百轉(zhuǎn)千回，腦中閃過諸多原由，卻在海棠林盡頭看見一人時，所有原由皆被推翻，因?yàn)樗褪窃闪T。
“你還真的種了這么一大片海棠，真真是滿滿的心意?！?p> 艷麗的海棠之下，祝煙荷一身湖藍(lán)色的翠煙衫溫婉如月，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十指白嫩似筍，捏著一朵海棠，眸含春水，真是人比花嬌，嫣然一笑，春風(fēng)都動情而飄。
我的腳步突然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往前一步了，君子應(yīng)當(dāng)配美人，才子佳人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苦意在心中亂卷翻涌，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我喜歡的人啊，也有自己喜歡的人，更糟糕的是，同她相比，我一無所有。
我突然很想轉(zhuǎn)頭就逃，但管家已經(jīng)上前去稟報，我邁著兩條腿一步一步往前挪時，總是會不自覺看向祝煙荷，而祝煙荷的臉上始終掛著明媚的笑意，見我走過來，她向我行禮。
“臣女祝煙荷見過公主。”
“不用多禮?！?p> 我努力想扯起嘴角也笑出美麗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卻想到東施效顰四個字。
江子棠的風(fēng)寒看起來還未痊愈，臉色依舊蒼白，春寒料峭，他裹著一件披風(fēng)，手上雖然捧著暖爐，可說話還是會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
阿綾把拿來的藥材放與一旁的石桌上，我瞧見那上頭還擺著一盤棋子，想必剛剛兩人正在下棋。
我知道，我的眼里定是盛滿了艷羨，羨慕她可以陪他下棋，春花秋月，詩詞歌賦，樣樣都深得他心。
“江丞相，這些是皇兄送來讓我贈予你，還望丞相早日康復(fù)?！?p> 江子棠咳了兩聲，對我拱手道：“臣多謝皇上了，還勞煩公主前來探望?！?p> 我搖頭，道：“丞相不必多禮，丞相乃是朝中大臣，平日里多有操勞，現(xiàn)今定要好好養(yǎng)病才是?！?p> 面對江子棠，我總是會不由自主的關(guān)心，恰巧有婢女端茶前來，江子棠伸手接過，右手手指上還可以看見一道淡淡的疤痕，定是那日馬車上割傷的。
這頭我心思掛在了江子棠身上，那頭我接過婢女手中的茶，一心二用果然是不行的，茶水燙熱，我竟然就那樣送往口中，舌頭立馬傳來燙感，口中的茶皆吐了出來，就連手上的茶盞也下意識被我翻打在地上。
“燙燙，啊啊?！睆堉彀偷奈液喼辈辉撊绾问呛?，燙過之后便是滿滿地痛麻，連眼淚都要痛出來了。
“公主！”
阿綾的叫聲，祝煙荷還有江子棠的叫聲通通在我耳邊響起，那端茶的婢女早已嚇得趴在地上直哭喊恕罪，我很想叫她起來，可舌頭燙的直說不出話來。
我的手胡亂的拍著，隨后被一個人握住了手腕，我以為是阿綾，轉(zhuǎn)頭看到的卻是一臉焦急的江子棠。
他離我極近，我疼的眼淚直打轉(zhuǎn)，用另一只手比劃著，江子棠先是仔仔細(xì)細(xì)察看了我一番，才輕聲對我說：“臣知道了，公主別急?！?p> 話畢，他就扭過頭對著那地上跪著的婢女厲聲呵斥了一句，聲音極大：“哭什么哭，還不馬上給我滾去拿些冰塊來?！?p> 那婢女許是被嚇傻了，別說是她，連我也嚇了一跳，我很少見江子棠這么大聲斥罵一個人。
祝煙荷在這時說了一句：“子棠，你也先別急，我來去拿冰塊吧?！?p> 說著，她就把一旁跪著的婢女拉了起來，又轉(zhuǎn)頭對急得直跺腳的阿綾說：“這位姑娘也同我一起去吧，看看還需要些什么。”
子棠，如此好聽的名字，我卻一直從未叫過，每每也只敢在心中默念，如今在祝煙荷的口中，就如同問你今日飯否沒這么簡單就喚出了口，當(dāng)真是讓我又羨又妒。
幾人走后，林子里就只剩下我和江子棠了，若是平時，對于這樣的獨(dú)處我定是心怯的，可現(xiàn)下舌頭越來越疼，我都不知是張著嘴巴好還是閉著嘴巴好。
“公主，你坐在這兒?！?p> 江子棠說著便把我?guī)У搅耸逝裕驗(yàn)橹蛔⒁庵囝^上的疼麻，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江子棠此時是蹲在我面前，他低下頭掩嘴咳了一聲，而后抬頭輕問我：“很疼嗎？”
有時候若是沒人關(guān)心，疼痛便就自己苦苦的咽下了，可若得了旁人一點(diǎn)點(diǎn)的關(guān)懷，哪怕只是被針扎了一下，也會覺得是萬箭穿心般疼，我用手背胡亂抹著眼淚，明明只是簡單的一句疼嗎，卻讓我隱忍了許久的眼淚如開閘般流個不停。
“我，我不是故意要，要哭的……”
“臣知道，公主是疼了?！?p> 清涼的指腹一點(diǎn)點(diǎn)在我臉上滑過，江子棠眼也不眨的幫我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臉上是酥酥麻麻的感覺，鬼使神差的，我說了一句疼。
江子棠輕輕笑了下，對我說：“臣幫你呼一呼?！?p> 面前的人是北朝位高權(quán)重的相爺，是百姓心目中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好官，是姑娘家睡夢里溫潤如澤的情郎，是我心心念念想要朝朝暮暮的人，而此時，他就這樣蹲在我面前，一邊吹著涼風(fēng)一邊同我道：“呼一呼便不疼了，公主莫哭?！?p> 有風(fēng)自春日的天邊吹來，穿過空蕩長廊，帶來人間溫暖的煙火氣，再拂過海棠花梢，混了些許慵懶的花香，飄至我的身邊，撩起了江子棠肩上的發(fā)絲落于我臉旁，可奈何，不是風(fēng)動，而是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