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金前郎是滾刀肉,刀山火海里打出來的魔頭。
岳樹寶以前還不信,每天笑面虎似的,多面善啊。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今天才見到真容,和閻王有什么區(qū)別?
岳樹寶精神恍惚,離開了工地后,現(xiàn)在他的心里是一團亂麻。
在金前郎手底下,才當幾天的寵兒,怎么轉眼之間,就成了棄兒呢?流年不利,今年是自己的災年,命里犯太歲,前腳砸了鐵飯碗,后腳又摔碎了泥飯碗,下一步去哪討飯吃???
身為村長的金五珠,惹不起岳樹寶。拉著不長長,摶著不圓圓的岳樹寶,又懼怕鬼見愁金前郎。
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自有惡人磨。
處處不留爺,爺爺家里住。
四處碰壁的岳樹寶,百無聊賴地回到家里,長吁短嘆,如喪考妣。
楊花花被男人嚇了一跳,早晨出門的時候像河里的魚一樣,連蹦帶跳的,下午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呢?
楊花花問了半天,岳樹寶才倒出了肚子里的苦水。
楊花花并沒有從男人的支言片語中,得出什么必然聯(lián)系,一邊為岳樹寶喊冤叫屈,一邊又寬慰道:“咱憑的是力氣吃飯,在哪還不掙一口吃的?!?p> 岳樹寶說:“那能一樣嗎?我一個做飯的,一到工地就坐辦公室,就是端個茶倒個水,頂多掃掃地,掙的卻是大工的工資,一個小工在太陽底下曬一天才掙我一半的錢。再上哪找這樣的好地方去?”
楊花花問:“他們憑什么讓你不干活就拿錢???”
一句話問住了岳樹寶。
對呀,他們憑什么讓自己吃白食?
他們傻嗎?
為什么現(xiàn)在不讓自己吃了呢?
自己都干了什么?
岳樹寶努力搜索著記憶的碎片:在金前郎的鼓動下,自己帶頭挖壕溝,給叔伯兄弟岳樹仁的工地挖斷了道路。
進去后自己最咬牙,打死也不說出幕后的主謀。
放出來后自己又去鬧村委會,又到鎮(zhèn)上。
自己就是那只出頭鳥,自己就是他們上了膛的子彈,自己就像是他們手里牽著的一條狗。
如今工程到手了,目的達到了,他們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要是自己不辭掉監(jiān)督員的差事,或許,他們真能在暗地里給自己開工資,用錢蒙著自己的眼睛,他們好明目張膽地偷工減料。
自己被豬油蒙了心,丟了好差事,他們就毫不留情,一腳將自己踢開。馬上又攀扯上田浩明,現(xiàn)在的田浩明肯定也被他們拉下水了,別看他現(xiàn)在得意,將來他的下場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男人白天出去賺錢,拿回來大把的票子,晚上女人才有笑臉,鍋里才有熱飯,炕上才有暖被窩、熱身子。
如果山上有柴不打,河里有魚不抓,像狗一樣在家里趴門口,出門像猴一樣蹲街頭,家里是沒有笑臉迎著你的,只有冷鍋冷灶,只有冷臉涼屁股。
岳樹寶在家里才蹲了兩天,楊花花就出動靜了。
不是攆狗就是打雞,不是指桑就是罵槐,叔公公寄人籬下,大氣不敢出,天不亮就出門,中午回來沒熱飯,啃一口涼的就快走,天黑透了再挨磨著回來,只有躲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窮打富鬧。
本來岳樹寶就心煩意亂,楊花花在身邊,像破鍋放屁一樣,呱噪個沒完,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你一言我一語抬起杠來,火藥味越來越濃。
最后動起手來,楊花花使出鷹爪功,張牙舞爪,連抓帶撓——岳樹寶的臉成了唐三彩。
打人不打臉,氣急敗壞的岳樹寶一把將老婆掀翻在地,騎在身上掄拳便打。楊花花皮糙肉厚的老婆腚,在岳樹寶眼里已經(jīng)成為兩塊大面團。
岳樹寶左右開弓,掐、拍、揉、搓、擰,他又找回了在案板上蒸饅頭的快感,楊花花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嚎叫。
一陣狂風暴雨之后,岳樹寶手里的兩個大面團腫成一對大喜餑餑。
岳樹寶被老婆撓成了京劇臉譜中的大花臉,上得戲臺上不得大街,只得躲在家里慢慢療養(yǎng)。
楊花花的老婆腚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走起路一瘸一拐的,好在里面有大褲衩子包著,外面有肥大的褲子罩著,不像岳樹寶那樣顯山露水。
看著岳樹寶的大花臉,楊花花就忍不住想笑,臉上一笑就扯著腚上的肉疼。
你還別說,經(jīng)過岳樹寶這一番捶打,開始的確很疼,慢慢有點酸,漸漸有點癢,最后還比較爽。
楊花花百思不得其解,真像人說的那樣:賤皮子賤肉,不挨揍難受?
兩個人發(fā)生暴力沖突之后是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
岳樹寶躲在家里不出門,楊花花看著他別扭,又忍不住笑,索性串串老婆門子,找個人倒一倒心中的苦水。
后院婆婆那里,自己是不稀罕去的,人像個地老鼠似的,又聾又瞎,聽不清總打叉,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小房趴趴著像個地窖子,滿屋子的霉爛味,聞見就惡心想吐。
和自己的婆婆無話可說,和鄰舍百家也沒有對脾氣的。
站在大門口的楊花花一陣迷茫,竟不知去誰家好了。
楊花花就是矯情,想想自己在家里挨男人的胖揍,出門沒有一個說心里話的知己,真夠悲哀的。
一個人正胡思亂想呢,高勝男抱著大孫子,從東嶺果園走過來,另一只手里拎著一個籃子,里面裝著兩個不大不小的西瓜。
“嬸子去東嶺果園耍了?”楊花花強顏歡笑,“大侄子都長這么大啦?”
高勝男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叔種的西瓜下來了,我摘兩個給你娘送過去?!?p> 打從岳樹寶在背地里搗鬼后,高勝男在心里,就記下了一個大疙瘩,如果不是楊花花主動搭訕,高勝男才懶著理他們兩口子。
雖然恨岳樹寶恨得牙根癢癢,但是對他老娘的感恩之心,一分也沒有減弱。
娘是娘,兒是兒,一碼歸一碼,高勝男是愛憎分明的。
岳忠儒在果樹趟子里種的西瓜熟了,高勝男先想著二嫂子,岳忠儒離不開瓜地,她自己拖拉著孩子拎著瓜就給二嫂子送來了。
楊花花說:“她就一個人,哪能吃了這么多瓜?”
高勝男說:“一頓吃不了,下頓再吃,今天吃不了明天再吃,她一個瞎眼老太太,門也出不來,上哪買個瓜吃。”
楊花花說:“今年的瓜太貴,到如今我們一個瓜也沒買,還沒嘗到瓜味呢。”
高勝男說:“別說你了,我也沒吃過,你叔剛摘下這兩個,就給你娘送過來了,我也不虛讓你,這兩個是給你娘的,你要吃就到東嶺果園去摘,地里有的是?!?p> 楊花花說:“快讓我叔賣兩個錢吧,種個瓜多不容易?。∵@個去吃,那個去拿,再有這么一片瓜地也不夠分的?!?p> 高勝男說:“我抱著孩子拎著瓜,就不跟你多拉呱了,你要吃就去地里摘?!?p> 楊花花趕緊奪下高勝男手里的瓜籃,說道:“你看看,光顧著和你說話了,真是沒眼色,抱著孩子拎著瓜,遠路無輕擔?!?p> 瓜皮翠綠,瓜瓤鮮紅。楊花花一個瓜切四塊,高勝男和二嫂子每人吃了一塊,楊花花風卷殘云,獨占兩塊,瓜皮啃得薄如蟬翼,如果不守著高勝男,可能連蟬翼也剩不下,非囫圇吞下去不可。
高勝男擔心楊花花打下一個瓜的主意,故意跟二嫂子大聲說:“那個瓜留著明天吃,我給你放在當門的地上,靠著水缸還涼快。”
二嫂子拉著高勝男的手,松不開。顫顫巍巍地說:“真鮮,你嬸嬸,真鮮,今年嘗到鮮兒了?!?p> 楊花花說:“嬸子,你放心吧,我明天過來,她眼睛看不見,可別切了手?!?p> 高勝男說:“你們前屋后屋,常過來看看,人老了都巴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