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漸至,岳樹寶和往常一樣,雞沒叫頭遍,自己就爬起來,臉也不洗一把,扛上鋤頭就下地了。
扛鋤頭純粹是習(xí)慣性動作,就像士兵行軍都要帶上武器一樣。
他今天早晨要到西南洼去看看苞米地,苞米長得一人多高了,齊刷刷地,就像三軍依仗隊,比地鄰的都高出去一頭呢,誰見誰夸。
他最愿意到這塊地里轉(zhuǎn)悠,看見有人來了,就故意站到地頭上,等著人家夸他的苞米長勢好,就像孩子的媽媽愿意聽別人夸獎自己的孩子漂亮。
顯擺莊稼的長勢比別人強(qiáng),就像暴發(fā)戶炫耀自己的錢袋子一樣,上癮。
天越走越亮,等岳樹寶來到地頭,夜幕已經(jīng)完全隱退,眼前的青紗帳有如千軍萬馬,徐徐如林。
走到自己的地頭時,岳樹寶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原本筆直挺立的苞米,一個個東倒西歪,像打了敗仗的士兵,像喝多的醉漢,一片狼藉。這些天既不沒刮臺風(fēng),也沒有下暴雨,肯定不是天災(zāi)。
左右兩邊地鄰的苞米一棵也沒倒,唯獨自家的地里遭了殃,這百分之百是人禍!
“這是哪個挨千刀遭雷劈的混賬王八蛋干的?有本事沖著人來,暗地里使絆子下黑手算什么本事?”
岳樹寶一邊罵,一邊在地里查看:有用腳踩的,有用鐮刀削的,腳印不雜,只有一個人的,就是普通的膠鞋底。
這是遭人家報復(fù)了!
岳樹寶氣沖斗牛,
他氣呼呼奔回村里,進(jìn)了村就開始罵大街,從西頭罵到東頭,又從南罵到北。打仗不靠前,罵人別摻言,在村子里,有拾大糞的也沒有拾噘的。
沿著村里的十字大街,罵了兩個來回,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承認(rèn)。
圍觀看笑話的人卻不少,大家議論紛紛,有同情惋惜的,也有幸災(zāi)樂禍。
看殯不怕殯大。
再生氣也不能耽誤了去單位做飯。岳樹寶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在單位的食堂里,該干什么不耽誤,只是一肚子的怨恨無處發(fā)泄,平日油光水滑的臉龐也黯淡了許多。
晚上下班的時候,岳樹寶比平時多拿了四個饅頭。
他想以后每天都多拿上四個饅頭,人吃不了就喂豬喂雞,這樣一年下來,也就把苞米地里的損失找補(bǔ)回來了。
當(dāng)然,對破壞分子該追究還得追究。如果知道是誰干的,自己非去抱他家的祖墳不可。
他把鼓鼓囊囊的饅頭包掛在車把上,急匆匆地往家趕,他擔(dān)心一天不在家,地里的莊稼會不會再次遭到破壞,尤其是北洼的地。
會不會是因為征地的事遭人暗算,先聲東擊西破壞了西南洼的苞米,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北洼,要是果真如此,自己非和這些人渣拼個魚死網(wǎng)破不可。
岳樹寶一整天腦子里沒別的,拎勺、揉面的時候都琢磨這個事呢,一天也沒沒研究明白,下了班騎上車子依舊琢磨。
剛剛出了單位門口,正要拐彎,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正好撞倒了岳樹寶。
岳樹寶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包里的饅頭骨碌碌滾了一地。
“你瞎???”岳樹寶張口就罵,“這么寬的路不夠你走的,就朝著人撞?”
岳樹寶話未說完,對方?jīng)_過來,伸手就是兩個大嘴巴,下手很重,嘴角立即流出血來。
“你說誰瞎?”來人糾住岳樹寶的衣領(lǐng)子,另一手指著他的鼻子尖,“你低著頭和老二算賬呢?你是不是煙草公司做飯的岳樹寶?這饅頭是不是你偷單位的?快給老子說明白!”
一句話戳中了岳樹寶的要害,岳樹寶馬上明白過來,這個人是故意找茬碰瓷的。
看長相一臉橫肉惹不起,論身子骨人高馬大比自己大一圈,打仗也不是對手,再說一地的饅頭都是證據(jù),這事傳到單位好說不好聽,丟不起那人。
氣焰矮下來三分的岳樹寶顧不得和對方糾纏,掙脫了鉗子一樣的大手后,緊三連火地拾起來地上的撒落的饅頭,打算息事寧人溜之大吉。
來人哪里肯依,緊緊抓住他是煙草公司的廚子偷饅頭這一點不放,非要拽著他到單位討說法。
岳樹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讓人撞了還不敢跟人家講理,還得跟人家說小話饒免自己。
人他媽的要是不順了,喝涼水都塞牙縫,放個屁都能崩腫了卵子。
岳樹寶低聲下氣地說好話,對方大吵大鬧不依不饒??礋狒[的人慢慢地朝他們倆個圍上來。
在瑯鎮(zhèn),永遠(yuǎn)不缺看熱鬧的,在中國,什么都可以缺,就是看熱鬧的不缺。
這個地方距離煙草公司太近了,保不齊看熱鬧的里面有一個單位的人,岳樹寶臉上火燒火燎的,心里真草雞了。
正在這時,一個人騎著摩托車突突地跑過來,看來有錢人也愛看熱鬧啊。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金前郎。岳樹寶總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親幫親,鄰幫鄰嘛。
岳樹寶趕緊向金前豹求援:“這小子太囂張了,撞了人不講理,還要倒打一靶?!?p> 岳樹寶知道金前郎的大名,瑯鎮(zhèn)哪個人沒聽到過這個名字,有可能不認(rèn)識這個人,但一定聽說過個人的名,人的名,樹的影,有好漢給自己撐腰,岳樹寶還怕什么?
對方并不把金前郎放在眼里,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非要找個地方說理去。
岳樹寶眼瞅著金前郎也不好使了,心里又慌了,把金前郎拉到一邊,央求他一定幫自己這個忙,要不然自己在單位就混不下去了。
金前郎的確很仗義,先是連哄帶詐唬的把看熱鬧的人都攆走了。
然后拉著對方走到一邊嘀咕了好長時間。又走向岳樹寶,問道:“寶哥,你沒聽出來這小子是東北口音?”
岳樹寶說:“他一張嘴我就聽出來不是本地人,他不認(rèn)識你???他想干什么?”
金前郎說:“我真不認(rèn)識他,剛才詐唬了他半天,他根本不買我的賬。他說要么到你們單位找領(lǐng)導(dǎo),抖摟你偷饅頭的事,要么讓你回村里把字簽了。他說自己是外商雇用的律師,聽說是你攔著,項目落不了地,他是特意來找你麻煩的?!?p> 岳樹寶一聽這話,腿都嚇軟了,趕緊抓住金前郎的手,說:“兄弟,我們是正經(jīng)人,不和這些混社會的打交道,我們?nèi)遣黄疬@種人,你快快幫幫哥哥吧?!?p> 金前郎緊緊地攥著拳頭,橫眉立目地說:“岳大哥,你不用怕他,我現(xiàn)在就去和他動硬的,讓他媽的東北虎欺負(fù)到家門口了,我要是進(jìn)去了,你別忘了給我送點吃的去?!?p> 金前郎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架勢就要朝著對方?jīng)_過去。
岳樹寶懊惱不已。
自己的麻煩就夠多的了,惹上這些人今后還有安頓日子過?
近幾年外地的經(jīng)濟(jì)不景氣,下崗職工往山東跑的不少,本分地打個工,找個正經(jīng)營生干,吃苦力飯。
有些不著四六的就不走正道了,有的拿身子當(dāng)本錢,有的拿拳頭說話,舞刀動槍打天下。
瑯琊這塊投資熱土上,吸引了大量的外地人,泥沙俱下。
外地人積攢了多年的好名聲,架不住這些不著四六的人抹黑,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岳樹寶想到這里,哪里肯讓金前郎再去和那個東北“律師”理論,緊緊地抓住金前郎的手,說:“兄弟,有話好商量,你去跟他說,只要別傷了和氣,一切都好商量,好商量?!?p> “怎么商量呢?”金前郎面露難色,“岳大哥,你也知道我,粗人一個,讓我動拳頭,我二話不說,要是來文的,我就不會了,要不,你直接去和他說吧,我就不摻和了。”
岳樹寶又急了,說:“好兄弟,你可別見死不救,我聽見他說話就哆嗦,不就是為簽字那點事嗎?你去跟他說,我今天回去就簽字還不行嗎?”
金前郎憤憤不平地說:“岳大哥,咱們就這么窩里窩囊地忍了?”
岳樹寶安慰他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治氣不養(yǎng)家,犯不著和這些亡命徒治氣。”
岳樹寶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金前郎聲色俱厲地和對方爭執(zhí)著,岳樹寶的心一陣緊似一陣,生怕金前郎太過強(qiáng)硬,談崩了。
最后,在金前郎的軟硬兼施下,對方終于讓步,兩人握手言和。
雙方約定,由金前郎擔(dān)保,岳樹寶回村后簽訂土地調(diào)換協(xié)議,對方不再追究岳樹寶的責(zé)任,如有反悔,金前郎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
癡人作保,“?!弊植痪鸵粋€“人”字加個“呆”字嗎?只有呆子才作保,金前郎也真是傻透氣了,幫人解圍還順便做了回保人。
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岳樹寶發(fā)自肺腑地感激金前郎。
吉人自有天相,多虧了他拔刀相助,否則自己今天是吃不了可要兜著走。
為了地的事丟了工作,丟了西瓜撿芝麻,得不償失。
哎!是自己的終究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莫強(qiáng)求,人強(qiáng)命不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