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圍坐飯桌,等著高勝男上桌開飯。
高勝男在灶間著煮玉米面糊糊,喂豬吃的。
孩子們三番五次地叫她進屋吃飯,吵得她不耐煩,要不是把這些張口獸打發(fā)飽肚子,它們在圈里吱吱哇哇地叫著,高勝男就吃不進飯,吃了也會肚子疼。
所以,不把手里的活計干利索了,她是不上炕的。
總算等到母親進屋上炕,岳樹信乖巧地端給母親一碗熱水,高勝男喝了一大口,表示動嘴了,岳樹仁這才帶著兄弟拿起筷子開始吃晚飯。
岳忠儒不等高勝男,從來就是菜上桌就動筷子,這就是一家之主的待遇,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他必須心安理得地繼承、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不遺余力地傳承下去,將來有沒有人愿意繼承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勝男上桌的時候,岳忠儒面前的桌子上已經堆了一小堆蠣子皮了,一盆熱騰騰的海蠣子,屋里空氣中便飄滿鮮味,晚餐就提高了檔次,再加上岳樹義又回家來,一家人的情緒高漲。
“二哥,這也不是年不是節(jié)的,你不好好上班,跑回來干什么?聞著海蠣子味回來的?”小兄弟岳樹信一邊費勁地扒著一個大個的海蠣子殼,一邊問。岳忠儒喜歡吃火候輕的,高勝男盯著鍋看,生怕火大炸老了落埋怨,所以有個別海蠣子口沒開口,扒起來費事。
岳樹義說:“海蠣子這么鮮,我怕你吃獨食?!?p> 高勝男白了老二一眼,替老小辯解道:“你弟弟現(xiàn)在懂事了,不像小時候護食,現(xiàn)在吃東西先讓讓我和你爹。”
岳樹仁也過來湊趣,說:“不是我說,老四小時候愛吃獨食,都是你慣的,有點好吃的,你就藏著掖著,留給他,沒我們什么事?!?p> 岳樹仁習慣按性別排行,自己是老大,老二是樹義,老三樹禮,樹信排老四。岳樹芝是女的,不在岳樹仁的排行之列,他和老二叫她名字,樹禮和樹信稱呼她姐姐。
高勝男不滿地反駁說:“別說沒良心的,有什么好吃的留著給他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都是一個包袱里解出來的,我什么時候偏著一個向一個了?”
說起小時候的事來,岳樹義也來了采,興奮地給大哥幫腔,說:“你到你挑著韭菜、黃瓜、豆角到圣石縣城,哪次回來不買點桃酥、爐果和糖塊,分給我們一部分,你總要留個后手,你的后手都留著給樹信吃了,我還從他手里哄出來過呢。”
高勝男呵呵地笑了,說:“你還好意思說,你們都多大了,還和弟弟妹妹攀伴,還哄小弟的東西吃?過日子你就不能有前手沒后手,一頓吃完了,脹飽得難受,再吃沒有了,去偷去搶?必須得留后手,要細水流長。”
岳樹信吃水不忘挖井人,討好地說:“媽的話我至今都記著呢,我想吃了就管媽要,媽就能給我變出來,像變戲法似的?!?p> 岳樹義酸溜溜地說:“媽這戲法只給你變,我什么時候要都說沒有,從來沒給我變一回。”
高勝男說道:“當時分剩下的爐果和糖塊都是放在柜子里,從來也沒上回鎖,你們一回也沒私自翻動過。柜子里有的時候,我能夠變出來,當柜子里沒有的時候,我拿什么給你們變呀,我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你們慢慢大了,都懂事了,不和弟弟妹妹爭嘴吃,最惦記這個柜子的就是樹信,屬他小,自己慣自己,饞了就向我要,說沒有了他還不信,必須抱著他親自看看柜子空了,他才不再惦記?!?p> 孩子們的話勾起了高勝男對艱難歲月的記憶,她鼻子一酸,感慨萬端,說道:
“今天是誰提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還沒個扁擔高,挑著七八十斤的菜,翻山越嶺到二十多里的縣城,肩膀都磨破了皮,就為了換個學費和零花錢,還有你爹的酒錢。我遭的罪你們想不住,光想著吃的了。”
一直不吭聲,悶頭扒海蠣子喝燒酒的岳忠儒聽見老婆點自己的名,連忙空出嘴來說:
“你們娘們拉呱,別扯上我,我喝酒都是自己掙的,沒錢了我就賒著,秋后算賬打饑荒。”
高勝男和岳忠儒叫板總是有使不完的勁,好像只有和他較量才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只見她“啪”地一聲將筷子摔在桌子上,斜過身子怒目而視,用手指點著男人的鼻子尖質問道:“你再說一遍?我哪次從縣城回來不給你灌一瓶散白酒?你敢說你沒喝?”
岳忠儒下意識地向后仰了仰頭,又向后挪了挪屁股,氣餒地狡辯道:
“我一年365日,天天喝,哪能記住你給我買了幾瓶酒?。烤退愫攘?,也不能找后根子賬,怎么還要動手???”
卜容懿飯前哄睡了孩子,難得吃個消停飯,所以一直悶頭吃飯,也不插話。
公公一句告饒的話,逗得她實在是忍不住,竟笑出了聲。
高勝男也憋不住,大笑起來。哥仨強忍著笑,也不敢看父親,低頭噎饅頭夾菜,堵著嘴。
卜容懿進了門里成了兒媳婦新舊兩年了,早已不是外人,但畢竟不是親閨女,岳忠儒一直端著公公的架子呢。
今天有點下不來臺,尷尬地自我解嘲:“君子動口不動手,守著兒媳婦,沒個婆婆的樣子,一言不合就動武把超。”
在東北呆了近二十多年,岳忠儒的瑯琊話里時不時地夾雜著東北方言。
武把超的大意就是武術把式動手打架。
高勝男得理不饒人,嘴上不依不饒的,但臉上的表情沒有剛才那么夸張了,她放下指點人的手臂,可能是舉得時間太久有點累。
岳忠儒退避三舍,防御成功,好男不和女斗,況與老婆乎?
他不愿在原來的話題上糾纏,在東北那些年,命是活過來了,受的也不是人罪。
高勝男年輕輕地跟自己闖東北,遭的罪眼不敢睜,生活剛剛好過一點,為了孩子有更好的前程,又拖家?guī)Э诘匕鸭野峄貋?,遠路風塵的,除了人沒留在東北,二十多年的心血積累幾乎全留給東北鄉(xiāng)親了。
剛回來那幾年,人口多勞力少,生活水平被同村人又甩出了一大截子,人家都吃上白面饅頭了,自己家里主糧是卻玉米餅子和地瓜干,逢年過節(jié)吃上頓饅頭面條。
隨著孩子們一天天大了,掙錢的人多起來,但蓋房、結婚等大項的開支,不來便罷,來了就是個大的,又三年兩年返不勁來。
但總的來說,日子一天比一天安穩(wěn)了,自己也就不愿意回想過去那些艱辛的往事。
岳忠儒見證了高勝男關外關里付出的辛苦,知道老婆心里委屈。這些痛點他是輕易不敢碰的,輕輕一碰,她心里的委屈就如泛濫的洪水,沖出河道,奔涌而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岳忠儒沒有多深印象的事情,她卻記憶猶新,說的有鼻子有眼。
他私下里也質疑過,有那么嚴重嗎?是不是她添枝加葉了,肯定有藝術的夸張成份。
岳忠儒以自己睿智,適時地掛出免戰(zhàn)牌,換來了全家人一頓和睦的晚餐,蠣子肉永遠比拳頭巴掌好吃。
大兒子孝順了蠣子肉,二兒子又回來,岳忠儒高興,打算多喝一盅,岳樹義正待倒酒,冷不防被高勝男一把奪走,不讓喝了,訓斥道:
“高興就得多喝點?我看你天天高興,胃又不是酒瓶子,喝那么多干什么,肚子遭罪,酒錢遭殃?!?p> 看到老婆大人下了懿旨,并且表情嚴肅,態(tài)度生硬,岳忠儒知難而退,見好就收。本不想吃飯了,無奈又被老婆攤派了一個饅頭,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酒胃里收了半個饅頭。
收了飯桌,炕一下子大起來。有孩子在炕前地上,收拾桌子也不用高勝男下炕,她伸開盤著的腿,舒展一下筋骨,從睜眼一直忙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歇歇腿了。
岳忠儒習慣性地卷了一只關東煙,正欲點上,讓高勝男看見,報怨道:“你是一天到晚忙著自己的一張嘴,剛放下酒盅,又叼起了煙,就不能讓它閑一會兒?”
岳忠儒眼睛沒有離開煙卷,不屑地說:“是個男人,還不得有個愛好?又不是抽大煙,看看你這些管閑!”
高勝男從來都是來而不往非禮也,馬上回嘴道:“看你那點能耐吧,能抽上旱煙就不錯了,想抽大煙,你可也抽得起?”
岳忠儒歪頭瞅了瞅老婆,說道:“你別一天到晚看我不順眼,一見著我就刺刺的,我和樹仁、樹義有正事說呢,你別來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