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男擔心再捅婁子,節(jié)外生枝,嚴厲地呵斥住兩個人,不分個輕重,還以為是小孩子呢?
扔下一屋子的客人不管不顧,跑出去打架斗毆?
母親在二人的心中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說一不二,兄弟兩強按心頭火,恨在心里生,只能等著客人走了再做計較。
高勝男思前想后,最終還是壓服住孩子,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兩戰(zhàn)皆勝,也算是在瑯村打出了士氣,從今往后輕易沒人敢欺負。
只有卜容懿受了皮外傷,并無大礙,但岳樹仁心疼的要不得,在心里給金家兄弟記著帳。
當下最要緊的是集中精力蓋房子娶媳婦,一切為之讓道。
岳忠儒完全同意女人的意見,兩個人終于尿到一個壺里了,治氣不養(yǎng)家,得饒人處且饒人。
岳忠儒擔心遭人報復,晚上卷起鋪蓋搬到新房里,兼職做起了保安。上梁流了一天的汗,晚上又喝了幾盅酒,再上點年紀,頭一沾到枕頭上就睡著了,呼嚕聲震天響。
到了半夜,高勝男擔心男人著涼,打著手電給他送棉大衣,人還沒到新房,就聽到鼾聲如雷,走到他跟前叫都叫不醒。
高勝男又好氣又好笑,還有這樣看門的,純粹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讓人抬走了都不知道!
岳樹仁因為忙婚事,暫時不能出去帶人干建筑。人一輩子就結這么一次婚,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有錢人家有條件講排場,自己家里困難,不能和人家攀比,只能量著肚子吃瀉藥,照腚裁褯子。
房子木料是從東北帶回來的,伙計們和鄰舍百家?guī)椭w起來的,工錢也省下了,欠下人情慢慢還唄。
家俱買成品太貴,岳樹仁和父親都是細木匠出身,自力更生,按照最流行的款式依樣畫葫蘆。
爺倆個披星戴月玩著命地干,不出一個月,立柜、壁櫥、組合櫥、雙人床、床頭柜、沙發(fā)等一應俱全。
看著一個月的輝煌戰(zhàn)果,岳忠儒不無自豪地對岳樹仁說:
“咱爺倆要是重新拾掇起這個手藝,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岳樹仁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在誰還手工做家俱啊,全部都是機械化、流水線作業(yè),設計好圖紙,要什么款式有什么款式,手工木匠淘汰了,靠這個可填不飽肚子,只能去喝西北風?!?p> 一席話說得岳忠儒直翻眼珠子,實話,太難聽,傷了一個老手藝人的自尊心。
蓋好房子,緊接著抹墻打地面,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早干完早利索,怎么也得讓它風干一段一時間,要不然人住著潮氣太大,對身體不好。
岳樹義是個超級替補隊員,幫工多的時候他就搞好后勤保障,端茶遞水,腳下生風。
工匠少的時候就當小工,渾身是力氣,在哪都能頂一起一攤來,就是別讓他干技術活,那可真是難為他。
忙完了房子,他就閑下來了,人家爺倆忙著做家俱,他是真伸不上手。
正好忙里偷閑歇上幾天,這段時間忙得腳打后腦勺,沒一點閑工夫。
這個美夢還沒來得及做,就被戰(zhàn)友姚更年攪黃了。
岳樹義剛在床上躺下,姚更年騎著叮當亂響的自行車進了家門。
戰(zhàn)友見面,人親嘴不親,心想話不想。岳樹義一骨碌從床上起來,拍打著姚更年的肩膀說道:
“你小子早不來晚不來,我剛把活兒干完了,正想著直直腰,你就跑來了,真會瞅候時候?!?p> 姚更年沒有因為復員話就多起來,好像比當兵時候的更加木訥,神色憂郁,不像個年輕人的樣子。
他打心眼里敬畏岳樹義,一心想依附他。所以,在岳樹義面前,他從來是想什么就說什么,也不管岳樹義愛聽不愛聽。
他挨著岳樹義坐在床沿上,不急不慢地說道:“你家里有活兒也不吱一聲,這么遠也沒法和你聯(lián)系,我不來找你,你就不會去找我?還倒打一靶。”
岳權義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是心不誠,有心的話三天跑一趟,我就不信趕不上?!?p> 姚更年說道:“快別說了,一個人在家能煩死,又沒個正事干,女老的天天在耳邊叨念個沒完,耳朵上都長繭子了。越煩越不愿意見人,干脆躲在炕上睡大覺。”
岳樹義說道:“真是養(yǎng)的又白又胖,像白條豬似的,過年都可以殺了吃肉了,現在怎么想著出窩來找我了?”
姚更年說道:“我聽戰(zhàn)友相仕全說,琴島德法科技公司招一批保安,退伍軍人優(yōu)先,他們幾個都想去試試,我過來和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找到工作沒有?”
說起工作,岳樹義心里正為這事鬧心呢,自我解嘲地說:“工作?我從脫下軍裝那天早找到活了,一天都沒閑著,一輩子都干不完?!?p> 姚更年空長一個大個子,要不怎么都叫他空是大蘿卜呢,一個幽默細胞都沒長,竟然對岳樹義的話信以為真,驚訝地問道:“什么工作,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帶上我多好?。俊?p> 岳樹義無奈地笑了,說道:“現在跟你說也不晚,隨時歡迎你來,加入瑯村修理地球專業(yè)隊?!?p> 姚更年眨巴著眼,半天沒反應過來。岳樹義知道他不識逗,只好據實相告:“跟你說著玩呢,上哪找工作去呀,從部隊回來后先是幫著男老的干點農活,大哥馬上結婚,一塊忙著蓋房子,還沒時間想工作的事情?!?p> 姚更年說道:“噢,我說嘛,你要是找到工作,不能不跟我說一聲。”
聽他這么說,岳樹義調侃道:“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你哪來的自信心呢?”
姚更年難得一笑:“部隊三年,一個鍋里摸勺子,誰什么脾氣我不摸?白嘎胡(方言:交往)啦?”
岳樹義也笑了,繼續(xù)調侃道:“屬狗皮膏藥的,讓你粘上還揭不下來了。你想好了去當保安?”
姚更年說道:“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我想跟著你干,還是個依靠?!?p> 岳樹義說:“當了三年兵,保家衛(wèi)國,回來再去站大崗,保衛(wèi)資本家?你剛才說什么‘德法科技公司’?是不是外資企業(yè)?再去保衛(wèi)帝國主義?”
姚更年低頭說道:“你別問我是資本主義還是帝國主義,反正我沒主意,都聽你的?!?p> 岳樹義推脫著說道:“你可別指望我,我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反正時間來得及,再打聽打聽其他戰(zhàn)友,有沒有更好的門路?!?p> 姚更年點點頭,說道:“好吧,那就再打聽打聽,不必問瑯琊縣城的戰(zhàn)友,人家包分配,關系硬的能進效益好的國營企業(yè),最次也能進機關當個公務員、開個車什么的。”
送走姚更年后,岳樹義也一時半會拿不定主意,他要靜下心來,認真考慮一番,萬事開頭難,頭三腳難邁,第一腳踩虛了,以后的路會更坎坷。
畢竟還是年輕了,心里有事存不住,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高勝男最先發(fā)現了樹義的情緒波動,吃晚飯的時候,關心地問道:“身體哪不舒服?這兩天的飯量減了不少,小臉都瘦成柳葉了?!?p> 岳樹義聽了一愣怔,急忙掩飾道:“活蹦亂跳的,哪都沒毛病,可能是這兩天干活少,吃的就少吧?!?p> 高勝男不滿地說道:“哄鬼哪?你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不是身體不舒服,就是有心事,有事就不要憋著,前兩天你戰(zhàn)友來找你有事嗎?”
岳樹仁接著問道:“有事就說嘛,別吞吞吐吐的,讓大家?guī)湍銋⒅\參謀,拿個主意?!?p> 岳忠儒也破天荒地關注起來。
被大家催促得沒法子,岳樹義只好將戰(zhàn)友來商量當保安的事復述了一遍。
岳樹仁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一臉不屑地說道:“當個看門的有什么出息?
青春飯能吃幾年?當兵三年,不是喊一二一,就是喊一二三四,連五都不會,回來再不學技術、長本事,一輩子就廢了?!?p> 大哥的話火藥味太濃,岳樹義心理上接受不了,反駁道:“別說的那么難聽,保安也是一份工作,什么話一到你嘴里就變味。”
岳樹仁堅持己見,毫不讓步,說道:“別跟我咬文嚼字,反正不能去干保安。我結了婚就得站工地去,你和我一塊搞建筑吧,一步步發(fā)展,最后咱也成立建筑公司,獨立承包工程,蓋廠子建高樓?!?p> 岳樹義看著大哥,笑出了聲,說道:“你這個大餅畫得挺圓,掛墻上好看,什么時候能吃到嘴里呀?”
岳樹仁說道:“你只有敢想敢干,才能接近目標,我看那些建筑經理的水平比我也高不哪去,早晚有一天我會超過他們。再說了,總比你去當保安有前途,現在也沒有國民黨的保安團,混上個保安隊長就到頂了。”
岳忠儒也主動出擊爭取岳樹義,為二兒子描繪的是另一番田園美景:
“當保安的確沒勁,像我這個年紀都不能去看門,手腳勤快勤快就比看門掙得多。咱爺倆下架子干,地里不少掙錢,還有那二十畝果樹都開始掛果了,夏天賣桃,秋冬賣冰糖葫蘆,天天進錢,誰也掙不過咱。”
高勝男最不愛聽的就是岳忠儒指山賣磨的一套說辭,將手里的碗往飯桌上一頓,碗里的稀飯濺了一桌子。
她挖苦地說道:“你掙的錢呢?放哪存著了還是給誰花了?不扒數扒數你,你也不知道害臊!年年春天算收成,滿地是金元寶,一輩子都花不了。秋天到底換了多少錢你沒數啊?你倒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屬豬的記吃不記打,到了冬天再坐到炕頭上開始打譜(定計劃),做了一輩子白日夢。”
高勝男這么說也不客觀,岳忠儒肯定不服氣,又朝著女人瞪大眼珠子,高聲說道:“家里養(yǎng)了這么多‘吃飽蹲’,都是喝西北風長大的?你養(yǎng)豬換整錢,豬吃的糧食是偷的是搶的,都是你的功勞?”
高勝男豈能示弱,人矮沒法子,父母就給這么高,但嗓子是自己的,調門一定要高人一頭。她用手剜打著岳忠儒,幾乎咆哮起來:“有本事出去使,和老娘們攀伴兒算什么能耐?”
兩個人眼越瞪越大,距離越湊越近,劍拔弩張。兒女們聞到了火藥味,兩個勸爹三個拉娘,將一場夫妻激戰(zhàn)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父母的爭吵升級事發(fā)突然,破壞了平等協(xié)商的氣氛,岳樹義是否應聘保安并沒有商量出結果。
姚更年反饋回來的信息并不樂觀,縣城的戰(zhàn)友按兵不動,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
人家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旱澇保收包分配。
瑯鎮(zhèn)、靈山鎮(zhèn)等鄉(xiāng)鎮(zhèn)的戰(zhàn)友現在是群龍無首,一盤散沙。
再加上今年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效益不好,不但不招人,還準備裁員呢,進工廠當工人的路基本堵死了。
大部分都窩盤在家里觀望,少數幾個閑不住的,騎著自行車販筐底——賣魚的、賣蝦的、賣菜的,閑著也是閑著,掙錢的營生就干。
其實大家都在家呆不住了,手頭有點事做的也是暫時的。
戰(zhàn)友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光著急沒路子,看著原來的同學、發(fā)小手頭都有事可做,有對象談著,自己要啥沒啥,出路沒找到,原來的路也堵死了,竟然處在進退兩難、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
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深深地困擾著岳樹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像熱鍋上的烙餅一樣翻來覆去。
越琢磨越清醒,前途渺茫,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