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一家人,各懷心腹事。
岳樹仁忙著批房場娶新娘,岳忠儒卻一門心思放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
農(nóng)諺說的好,立春的雪狗攆不上。
陽氣開始一天天上升,蜇伏了一冬的老農(nóng)民岳忠儒,心也開始癢癢,即使春寒料峭,他也常到果園、麥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站一站。
立春一過就是雨水,春雨貴如油,潤物細無聲,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岳忠儒年年都會站在田野里,虔誠地沐浴在第一場春雨里,這已經(jīng)成為他神圣的祭祀;過了驚蟄節(jié),春耕不能歇;九盡楊花開,農(nóng)活一齊來。
一大早,岳忠儒就拖拉著二兒子岳樹義到自家麥地里鋤麥草。一大家子人怎么就拉上個樹義呢?哪家都一樣,干活時人少,吃飯時候人多。
老婆高勝男想干什么干什么,他支使不動,脖子后留胡——隨(辮)便。
老大岳樹仁為了婚事東奔西跑,忙的是腳打后腦勺,也沒忙出啥名堂來。再說了,岳樹仁要不是在家忙婚事,早出去干建筑去了,岳忠儒根本指望不上。
下面三個小的一人一個書包,別的本事沒學會,都學會選擇性耳聾:大人說話,一遍聽不見,兩遍聽不清,三遍沒反應(yīng)。讓他們干點農(nóng)活吧,這個是搖頭晃腦之乎者也地背誦課,那個趴在桌子上筆走龍蛇數(shù)理化,三磨兩靠,就把太陽磨蹭下山了。
爹媽的話不像話是耳旁風,老師的話也不像話,是皇帝的圣旨。
很久以來,吃飯一桌子嘴,睡覺一炕的腿,下地就耍岳忠儒一個光棍。如今可算回來個樹義,趁著他沒出去找工作,先幫自己忙活一陣子,萬一他要是對種地感興趣,今后就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戰(zhàn)了。
岳忠儒要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機會,向家里所有的孩子灌輸種地吃飯的重要性,要是沒有了農(nóng)民,天下人吃什么喝什么。
在他的眼睛里,不管是城里人不是農(nóng)村人,只要喘氣的,都靠的是他這樣的人養(yǎng)活,士農(nóng)工學商,農(nóng)是排在當官后面的,千年的老二,地位很高,他從來不輕視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
今天鋤麥草,不用對著麥苗自言自語了:麥田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生了這一巴掌孩子,五分之四不愛種地,子不類父,也是一中悲哀,只有老二岳樹義好像和自己有共同語言,對土地還有一絲絲感情,就這一絲絲,對岳忠儒而言也彌足珍貴,他今天顯得格外興奮,滔滔不絕地講著農(nóng)田水利、天文地理。
岳樹義到底愿不愿意聽?
當?shù)牟还?,他只管著掏心掏肺的講,只要是他知道的,只要是老一輩傳下來的,他就講出來,聽眾難得啊。
岳樹義真是個好聽眾,手里的鋤頭不急不躁地上下翻飛,耳朵傾聽著父親的訴說:
一年二十四個節(jié)氣,為什么“立春”打頭陣?一年之計在于春,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年窮;人勤地不懶,秋后糧倉滿;船到不等客,季節(jié)不饒人,人誤地一天,地誤人一年。
立春是先鋒,雨水后面跟。
雨水東風起,伏天必有雨;雨水有雨莊稼好,大春小春一片寶。冷雨水,暖驚蟄,你看今天是驚蟄,暖和吧,雨水那天就冷。老人古語一點沒錯,春雷響,萬物長;驚蟄地氣通,地化見大蔥,鋤麥莫放松;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麥子鋤三遍,等著吃白面?!?p> 父親像個私塾的老學究,津津有味地講述自己心中的農(nóng)耕文明。兒子全神貫注地傾聽,他態(tài)度虔誠,主要是出于對父親的尊重,而父親所說的內(nèi)容卻似懂非懂。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又鋤到了地頭。岳忠儒彎下腰找了個小石頭,蹲下來清理鋤頭上粘連的土,接著又給樹義的也刮了刮。
爺倆就地坐下來歇口氣,身上都見汗了。貓了一冬,身子骨都銹住了,需要舒展幾天才能緩過勁兒來。
岳忠儒手一閑下來,嘴又忙起來,一邊抽著煙,一邊向樹義描述自己的宏圖偉業(yè)。
好像是為了增強說服力,岳忠儒心血來潮,地也不鋤了,又要拉上岳樹義到果園去瞅瞅。
樹義堅持要把這塊麥地鋤完再去,岳忠儒不以為然地說:“眼是草雞蛋,雙手是好漢,剩下一點不要緊,我一早一晚就鋤完了。
你去看看咱那片果園子吧,你要喜歡,今年就交給你了。”
岳樹義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并肩和父親走向果園。兩人肩上扛著鋤頭,悠然自得地走在田間土路上。
岳樹義觸景生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當兵歲月,心中無限感慨,去年肩上扛的是真刀真槍,訓練場上揮汗如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感覺自己的人生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如今回到家鄉(xiāng),鋼槍換成了鋤頭,真的像父親那樣修理一輩子地球嗎?如果要修理地球,當兵這三年時光不都白白浪費了嗎?
不修理地球,自己又能干什么呢?
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自己在這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現(xiàn)在,岳樹義心里空蕩蕩的,自己沒有方向,跟著父親的腳步,麻木地走著。
岳忠儒有明確的方向——他的百果園,腳下的土地松軟,而他的腳步卻鏗鏘有力,落地有聲。
岳樹義雖然年輕,但心如浮萍,老氣橫秋,腳下無根,搖擺不定,每一腳都像踩在云里霧里。
同樣的天地,父親隨遇而安,他卻迷失了自己。
同樣的田野,父親滿眼都是收獲,他卻看不到希望。
同樣的道路,父親走在上面像個孩子一樣朝氣蓬勃,而自己卻像一踽踽獨行的老者。
父子倆不慌不忙地來到山楂園,岳忠儒像個將軍一樣立住腳步,環(huán)顧一周,接受他的部隊的致敬。
然后,走到園子里,親切地接見他的士兵,岳樹義像個貼身侍衛(wèi)一樣緊隨在父親身后。
這棵桃樹的花蕾像葡萄一樣密,過不了幾天就盛開了。
這是山楂粉蝶的幼蟲,你看自己吐絲綴葉,這就是它的家,再過兩天它們就開始禍害花芽和嫩葉了,一定要見一個滅一個,不留活口。
岳樹義跟在父親后面,令他驚奇的是,父親每走到一棵樹前,都有講不完的話,在跟他說,也在跟樹說,也是在跟自己說。
形成顯明對比的是,他在家里,一天到晚繃著臉,除了抽煙、吃飯、喝酒,基本不張嘴,即使母親不停地抱怨,他也懶得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