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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辭

第十八章 煮豆燃豆萁

晉辭 陳邵軒 2639 2019-08-07 19:30:27

  司馬攸和一干將領立于城頭,苦思退敵之策。

  連日來,武威附近不斷有小股鮮卑騎兵襲擾。霜降那天,這些零散騎兵終于集合成五千人的騎兵部隊。鮮卑人不善攻城,一則缺乏經驗,二則缺乏攻城武器。鮮卑人只得不斷在城下叫囂,激晉軍出戰(zhàn)。

  晉軍緊閉城門,對城下敵軍不理不睬。

  文鴦早就分出一支五百人的偏師,由張軌率領,埋伏在武威周邊的密林,雙方約定以火炮為號。大敵當前,老將軍異常興奮,他在城頭往來巡視,與士卒們談笑風生,不時發(fā)出一陣爽朗笑聲,花白胡子跳起了舞。

  幾日來,城下的鮮卑人越集越多,兩箭地外,灰白色的營帳若隱若現(xiàn)。

  終于,敵軍有了新動向,鮮卑騎兵不再像往常那樣叫囂,反而馬尾拖著樹枝,在城門前的空地上往來奔馳,不一會兒便灰塵漫天。

  大隊人馬的背后,赫然出現(xiàn)了數(shù)量不明的云梯,沖車!

  不好,敵軍要攻城了!守城士兵急忙鳴鼓。城內士兵聽到鼓點,迅速列陣涌向城頭。

  約莫一刻鐘后,低沉的號角聲漸次響起,一支,十支,最終百支號角一齊高鳴,聲音震耳欲聾。鮮卑人身披簡陋鏈甲,手提馬刀,齊聲高喊:

  “飲馬洛水!”

  “飲馬洛水!”

  ...

  喊聲停住,人群向兩側退開,閃出一條丈余寬的路,胡人挺著盾牌分立兩側,嚴陣以待。

  哭喊聲從小徑后方傳來,聲音越來越大。晉軍定睛一看,只見無數(shù)衣衫襤褸的人從小徑中走出,盡是些老弱漢人。他們相互攜持著,慢慢向兩軍中間走去,有些人實在走不動,被鋒利的胡刀結束了性命。

  胡人不斷驅趕,這些可憐人不得不挪著沉重腳步,向著死亡走去。

  城頭一干晉軍將領大驚失色,司馬攸朝城下啐道,“把流民當成擋箭牌,無恥!下作!”;李良發(fā)出一聲長長嘆息,閉上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可憐的人們;孟觀攥緊拳頭,朝城磚狠命砸下去,登時鮮血迸出。成天樂呵呵的文鴦,此時也笑不出來,他臉色鐵青,咬的牙齒吱吱作響。

  眾人都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約一炷香工夫,路終于合上。放眼望去,武威城下一箭之地內,烏壓壓聚集著數(shù)千流民,他們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童。

  無一例外,他們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許多人長跪于地,抬頭望著天空,祈求神明保佑;女人們抱緊懷里的孩子,嘶啞地哭著,眼睛早已流不出淚水;一些健壯男人試圖沖出包圍,卻被兩側騎兵趕上,手起刀落,成了刀下冤魂。

  短促的牛角號聲再次響起。

  鮮卑人驅趕著流民,慢慢向城門逼近。

  “放——箭!”文鴦拖著長音,大聲下令。

  “慢—!”司馬攸剛要制止,數(shù)千只羽箭已然射出去,一片“咻咻”聲中,流民立即倒下一片。

  “停止放箭!”司馬攸扯著嗓子大喊。

  第二波弓箭手已然拉滿弓,他們本來就心下不忍,聽到主帥下令,立即停下手中動作。

  “大將軍!行軍打仗,斷不能有婦人之仁!”眼見鮮卑人步步靠近,文鴦心如火焚。

  “那就能置百姓安危于不顧了嗎?”司馬攸指著城下,“他們有什么罪!”

  “他們無罪,就是命該絕于此!”言訖,文鴦突然跪下,緊抱雙拳,語氣幾乎是在懇求:

  “大將軍,咱們身后,可是大晉的半壁江山啊!為了幾千螻蟻般的性命,難道要失了大晉半壁江山嗎?不可糊涂??!”

  文鴦說的是實情,為將者,哪一個不是鋼鐵心腸?司馬攸不再堅持,側過身去,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城下受難的百姓??藓氨柭晻r時鉆進他的耳朵,如千萬只螞蟻在噬咬他的心肺。

  又是一波箭雨,流民發(fā)出的聲響又小了些。

  急促的號角聲第三次響起。

  橫七豎八的尸體后面,鮮卑人陣型又有了新變化:每距百步排成一列,每列十人,推著一架滾輪云梯;隊列之間,是五十人的沖車隊;往后士卒十人一隊,抬著長梯;再后面是丈余高的盾墻。

  弓箭手躲在盾墻后,將硬弓拉成圓圈,箭頭燃著火苗,直指城池。

  漫天火箭朝武威城急射,只片刻工夫,城內已燃起大火,城中百姓冒著箭矢,匆匆滅火。

  箭雨過后,一道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來,戰(zhàn)場登時黃沙漫天。守城士兵急忙搭弓,將最前頭的步兵射死大半。后面士卒見狀,立刻補上來,繼續(xù)推動云梯逼近。

  踏著累累尸身,鮮卑人終于越過壕溝,將云梯和長梯送至城下,然而,垛口拋下的滾石、滾木和開水接踵而至。一名年輕士兵左躲右閃,順著云梯攀援而上,一只手終于夠到垛口,正在此時,一支利箭穿透手背,把他牢牢釘在墻磚上,他凄厲地喊叫著,想掙脫束縛,但叫聲很快止歇了,因為另一支利箭穿過了他的頭顱。

  下面的士兵急于上去,使勁兒拽著尸體,見無法奏效,干脆用馬刀削下其半截身子,以此挪開障礙。

  與城頭相比,城門的戰(zhàn)事倒是沒那么慘烈,城外,十數(shù)人推著沖車,一次次撞擊城門,沖車與城門每次接觸便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塵土和小石子簌簌直掉。每撞擊一次,門樞便松動一些。之前的鐵樺木城門已無法再用,晉軍于是就地取材,用百年榆木新作兩扇。

  城內,馬循正率領晉軍在門洞里苦苦支撐,甕城早被突破,主城門閂也已裂開一道大縫,隨時可能折斷,眾軍士只得死命頂著城門,不斷有人狂吐鮮血。

  文鴦見狀,急命兵士點著火炮,三聲炮響驚天動地。

  一支騎兵從遠處疾馳而來,左沖右突,以雷霆之勢掃蕩城門和城下各處之敵,垛口戰(zhàn)事瞬間緩和下來,來人正是張軌的五百偏師。

  文鴦看到這一幕,大喜過望,“這小將頗有老臣當年風范!”

  樹機能也看到了。他向前高高舉起胡刀,身后騎兵得令,以迅雷之勢向張軌左右包夾而來,晉軍殺紅了眼,一時撤退不及,被重重困在垓心。

  張軌左沖右突,始終無法得脫,沖殺間,他聽到一陣孩童啼哭,循聲望去,只見一對母子伏地相依,母親被一把利刃穿心而過,已然氣絕,懷中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放聲大哭。

  張軌揮鞭向前,伸手將孩子抄起。正在此時,一柄馬刀刺破鎧甲,在他后背劃開一道長長口子,鮮血頓時染紅半邊身軀,張軌猛然回身,長戟急出,翻轉半圈,又猛地一挑,將敵將勾落馬下。剛坐穩(wěn)身子,又見數(shù)人包夾而來,張軌急忙撥轉馬頭,向城門疾馳,然而不過奔出三丈,又被擋住了去路。胡刀上下翻飛,刀刀向張軌脖頸削去,張軌一手護著孩童,一手挺戟相迎,虎口一震,只覺胸間劇痛,又噴出一股血水。

  勉強抵擋幾個回合,張軌終于支持不住,大叫一聲跌下馬來,仍是將孩童死死護在身下。

  司馬攸看著這一切,焦慮萬分,登時披掛上馬,也不顧眾人阻攔,搶下城來。

  馬循見主帥要出城,立即在門內組成一道人墻,拼死相攔。司馬攸咆哮道,“我乃三軍主帥!現(xiàn)命你打開城門,如有違抗,立斬!”

  “大將軍乃三軍主帥,關系千千萬萬人生死,正因如此,才不可以身返險!”馬循擋在司馬攸身前,毫無退怯之意。

  司馬攸舉劍便砍,可手臂懸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在這停頓的空當,文鴦、李良、孟觀等人帶著一干將士,從二人身旁沖了出去。

  司馬攸要跟著沖出去,卻被馬循等人死死抱住,動彈不得。

  城門再次關閉。

  五百人出城后,迅即環(huán)成半月陣,文鴦坐鎮(zhèn)中央。

  陣型一出,即刻成為戰(zhàn)場焦點,鮮卑人從四面八方涌來。上弦月,下弦月,娥眉月...只見半月陣不斷變幻,一邊抵擋敵軍沖擊,一邊朝張軌搏殺的地方沖去。不過十丈遠的距離,諸將卻整整殺了半晌。

  除了一把滴血長戟,哪里還有張軌影子?

  眼見敵軍越來越多,文鴦大喊,“快——撤!”

  待回到城中,五百士卒已所剩無幾。司馬攸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失蹤了?!”他問李良,一個大活人,難道會憑空消失?

  文鴦知道,失蹤不過是借口罷了,一員有名號的武將,在戰(zhàn)場上失蹤,無非兩種情況,投敵,抑或被敵軍拖回去斬首、祭旗。張軌身負重傷,當然不可能投敵。

  他知道司馬攸器重這位年輕人,不敢把話說得太絕望,只道,“或是被尸身掩住了,城外敵軍極多,不能細細搜尋,只待戰(zhàn)事結束后再找?!?p>  司馬攸心里明白,張軌怕是兇多吉少了。他強忍悲痛,登上城墻,以期再能看到那個往來沖殺的身影。

  經張軌和文鴦出城搏殺,鮮卑人攻勢減弱不少。夕陽西沉,夜幕漸漸籠罩大地。鮮卑人損傷慘重,不得不鳴金收兵。

  待鮮卑人走遠后,司馬攸迫不及待點起一隊人馬,出城搜尋,他們翻遍了戰(zhàn)場的每一個角落,然而直到天色泛白,都沒能尋到張軌。

  司馬攸捶胸頓足,痛心萬分,這顆晉帝國冉冉上升的新星,還未及發(fā)出璀璨光芒,便已隕落在涼州的天空。

  一

  雙方從清晨殺到晌午。戰(zhàn)場尸橫遍野,空氣充滿刺鼻的血腥味和燒焦尸體的臭味,城前的壕溝已變成血河,上面飄著死不瞑目的人們。紅色,到處都是紅色,一片紅色世界。

  樹機能見正面無法突破,于是分兵三路,分別攻打東西北三座城門。司馬攸也分兵三路,令孟觀、馬循分守東西兩門,北面正門的兵力立刻變得捉襟見肘。

  晉軍傷亡也不小,城墻上到處都是斷臂殘肢,戰(zhàn)事最膠著時,一度有鮮卑人攀上城墻。司馬攸不顧流矢,始終立于城頭督戰(zhàn)。人們都已徹底瘋狂,城下的人拼了命想上城,城上的人拼了命阻止。

  日頭漸漸偏西,殺喊聲小了下來。鮮卑軍不善夜戰(zhàn),只得鳴金收兵。

  此后三日,鮮卑人攻勢一日比一日凌厲,樹機能迫不及待想拿下武威。與以往不同,樹機能就像一個輸紅眼的賭徒,壓上所有籌子。他要與晉帝國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正面交鋒。

  城門屢屢易手,尸體堆成了丈許高的小山。

  對雙方統(tǒng)帥而言,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時每刻都是莫大的煎熬,猶如一張滿弓,已容不下更多力道了。

  司馬攸已能體會到蘇愉陣歿前的心境,他當時肯定也像他一樣,駐足高處,苦盼援軍到來。然而當希望越來越渺茫,赴死的心意就會越來越堅定,司馬攸下定決心,要與武威城共存亡——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內心的愧疚,他沒能為他的皇兄守好這座江山。

  第四日夜晚,一支利箭劃破蒼穹,不偏不倚,正好釘在斑駁的城門上,力道如此巨大,竟深入城門尺許。

  箭頭上纏著牛皮,上面隱隱有字。士兵急忙把羽箭連同牛皮送至主帥書房。書房里,司馬攸和文鴦等人正推演沙盤,布置守城兵力。經過連日大戰(zhàn),三千守軍只余一千不到,城里能拿起武器的漢人男子全都上了城墻。

  司馬攸不得已,將前些日子編練的胡營用上了,作為最后的力量。李良孟觀等人雖有異議,終究被司馬攸壓下。

  這些人要分守三座城門,城墻...不管如何分配,總有薄弱之處,司馬攸盯著沙盤,面露難色。

  “稟大將軍,一支羽箭射入城門,上裹牛皮,似有字跡。”

  “本王倒要看看,樹機能又耍什么花招?”司馬攸冷冷道。

  然而當他打開牛皮,登時大喜過望,只見牛皮上寫道,援軍將至,炮響為號。由于力道太大,牛皮破了一只大洞,落款已無從辨認。

  消息傳遍整座武威城,眾人皆歡欣雀躍,仿佛到來的不是援軍,而是所向披靡的天兵天將,他們盡是三頭六臂,神佛不能擋。

  雖不是天兵天將,但這支援軍確是一支精銳之師。

  馬隆已悄悄繞到敵軍側背,隱蔽在山谷中,就像幽靈般潛伏著,只待攻城信號。

  子夜時分,司馬攸整軍完畢。只聽震天炮響,兩支晉軍一前一后如猛虎沖向敵軍營寨,很多鮮卑人在夢中便稀里糊涂掉了腦袋。

  幾乎是一場屠殺,鮮卑軍留下萬余尸體后一路向北逃竄。

  馬隆進入城中,與司馬攸合軍一處,武威城一片歡騰。

  第二日,一封詔書送至武威,命司馬攸星夜起程,只身東返洛陽,其余諸將留守。

  司馬攸大為詫異。涼州尚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此時回京,實在不合適宜。

  他不知道,那封關于涼州的奏章已經在朝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剛開始,只是楊駿等人質疑,隨后,連衛(wèi)瓘也覺得不妥,漸漸地,反對聲、質疑聲一浪高過一浪。

  司馬炎本想壓下去,偏偏事與愿違,很多人借此大放厥詞,諸如齊王勾結胡人,擁兵自重等等。其中,以征北將軍楊濟措辭最為嚴厲,他直指齊王別有用心,覬覦東宮。

  此言一出,朝野言論頓時轉了個彎,司馬攸的平涼之策變得無足輕重,東宮之爭成為朝野焦點。

  勾結胡人,擁兵自重,司馬炎當然不信,但最后一句,覬覦東宮,卻引起他的高度警覺。他讓司馬攸出鎮(zhèn)涼州,本就是一種無奈的回避。然而此刻,在眾臣的堅持下,他不得不直面那個稍有不慎便會動搖國本的難題:到底選誰作為帝國繼承人。

  前幾日,并州饑荒,太子司馬衷竟說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的話來,輕點說,是不關心民間疾苦;往重了說,那不是心智不全是什么?作為太子,實在不該。司馬炎不放心將國家交給這樣的肉糜太子。

  然而,有一個現(xiàn)成的合格繼承人就擺在眼前,齊王司馬攸。無論從哪方面看,司馬攸都比他的侄子強上百倍,況且這皇位與他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司馬炎左右舉棋不定。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司馬攸的奏章送到了太極殿,這令司馬炎大傷腦筋。倒不是勾結胡人云云,而是朝臣引出的東宮之爭。

  二

  武威城百里之外的胡人營帳。

  禿發(fā)樹機能暴跳如雷。他拔出腰間胡刀,狂吼著,臉上橫肉劇烈抽搐,“那個漢人將領呢?孤要掏出他的心肝下酒!要用他的鮮血祭旗!卑鄙的漢人!”這位鮮卑首領繞帳暴走,一腳踹翻鹿皮大椅。

  “聽聽!這個莽夫要剖你心肝下酒呢!”不遠處的營帳里,一個桃李年華的漢人少女立于榻旁,朝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蹙眉道。少女輕輕嘆口氣,端起藥碗,喂病人喝了一大口藥。

  病人臉色白的瘆人,連吞咽都要耗費極大力氣,他嘴唇微微顫動,似是有話要說。

  少女貼近病人耳朵,許久才聽到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詞兒,

  “涼州,危,速救?!毖杂櫜皇∪耸?。

  少女嘟嘟嘴,嗔怪道,“自己都快救不活了,還救涼州,怕不是個傻子。”

  樹機能的咆哮聲越發(fā)近了,明顯朝這邊來了。少女快步走出大帳,只見樹機能拎著胡刀,正要沖將進來。

  見到少女,樹機能急忙收起胡刀,“公主,您怎么在這?”

  少女笑吟吟道,“聽說你要剖他心肝下酒,我就來瞧瞧。依我看,這人活不了多久了,本來不想插手,可你又是剖心挖肝,又是放血祭旗的,我就得管管了?!?p>  少女移近兩步,朝樹機能眨眼道,“不如將他救活,然后再殺,而且是當著司馬攸的面,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漢人聽聽聲兒,豈不妙哉?”

  “還是公主想得周到?!睒錂C能想到漢人的驚懼模樣,心中大快。

  一

  洛陽地牢。

  一個與世隔絕的角落。這里蠅鼠蚊蟲肆虐,充滿著腐朽的嗆人氣味,陽光從狹窄的窗子照進來,顯得昏暗無力。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大步流星,向最深處走去,對身旁此起彼伏的喊冤聲充耳不聞。轉過數(shù)道彎,男子終于在一扇牢門前停步。

  里面關著一個蒼蒼老者,老者蜷縮在牢房一角,兩鬢斑白,臉色暗淡無光,臉上布滿皺紋,那皺紋使他的臉像樹皮一樣粗糙。這老人正是楊駿,才幾日工夫,他仿佛老了幾十歲。曾經權傾天下的國丈爺,竟如民間孤苦的叫花子一般。

  “咳咳—”,男子清清嗓門,也是為引起對方注意。“大人可安好?”

  楊駿抬起頭,怔怔地盯著男子,眼神空洞。

  “大人不記得我了?我是劉淵?!?p>  仿佛突然醒過來,楊駿眼睛里有了一絲光亮,喃喃道,“終于有人來了,陛下終于記起我了?!闭f完竟大笑不已,眼睛里流出兩行老淚。

  “大人誤會了!我來看你,非陛下之意?!?p>  楊駿笑容慢慢僵住,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頹然對劉淵道,“那你所為何事?”

  “救大人出去?!眲Y嘴角掛起不易察覺的冷笑。

  楊駿突然起身,用盡渾身力氣奮力前撲,將牢門搖的嘎吱作響?!叭缒芫壤闲喑鋈?,老朽必有重謝!”

  劉淵道,“大人待我不薄,文通兄更是視我如手足般,眼下大人有難,理當效犬馬之力,豈敢妄圖回報?!?p>  突然,劉淵壓低聲音,比劃一個噤聲手勢,道,“但有一事大人不得不防。目前朝中流言四起,東宮眼見不穩(wěn)。大人門庭顯赫,又是當朝國丈,且在東宮深耕多年,此中利害不必多說,望大人早做打算?!?p>  楊駿清楚知道,一旦東宮易主,依齊王秉性,楊家斷難保住榮華富貴。想到劉淵此行目的,楊駿反而不急了,耐著性子試探,

  “陛下已有心廢立太子,若果真如此,只怕天命所歸,老朽無能為力?!?p>  劉淵急道,“事在人為,只要大人細細謀劃,何愁大事不成!”

  劉淵這一急,反倒令楊駿心生疑竇,太子也好,齊王也罷,畢竟是大晉自家事,劉淵一介外人,如此上心倒是為何?

  劉淵讀懂了楊駿心思,道,“我雖是匈奴人,可在心里早就把自己當作了漢人,司馬攸不念在下竭誠之心倒也罷了,卻處處與我作難,如此心胸狹隘,尖酸刻薄之人,如何做得天下之主?他登極之日,必是你我死期!”

  見楊駿仍在躊躇,劉淵奪步上前,一把攥住楊駿手腕,厲聲道,“白馬之約,你難道忘了嗎?!”

  聽到“白馬之約”四字,楊駿身子微顫,肅然行禮道,“劉部帥心思縝密,定要替我細細謀劃才是!”

  “大人放心,劉淵自有安排,請大人再委屈幾日?!?p>  二

  當涼州捷報傳來時,司馬炎正與中書令何邵對弈,劉淵和張濟肅立一旁作陪。楊駿和荀勖進了大牢,何邵不通棋理,又猜不透皇帝心思,這棋下得索然無味。

  “陛下,大喜!”一個小黃門匆匆向這邊跑來,大聲呼喊,“涼州大捷!涼州大捷!”

  司馬炎隨手將棋子擲落棋盤,撫掌大笑,“齊王果然不負朕望,朕要厚賞!”

  甚么勾結胡人,擁兵自重,司馬炎壓根兒就沒信過,這封捷報算是對朝臣有了交代。

  楊濟何邵齊聲附和,“齊王殿下有勇有謀,真乃國之棟梁!”

  只有劉淵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司馬炎問道,“元海覺得可有不妥?”

  劉淵行禮道,“齊王已位及人臣,臣所慮者,該賞齊王何物?”

  “哦?”司馬炎愣住了,這他確實沒想過。齊王不是普通將帥,他是位高權重的齊王,除了天下,什么都不缺?!耙涝?矗撡p何物?”

  “自周天子分封諸侯時起,王的使命便是替天子鎮(zhèn)守國土,齊王概莫能外,不如厚賜錢帛,土地,讓其歸早歸封地,趁早斷絕其儲君之念?!?p>  “儲君!儲君!又是儲君!”司馬炎顯是有些不耐煩,“怎么連你也勸起朕來了?”

  劉淵正色道,“儲君乃天下安危之所系,東宮不穩(wěn),國家傾覆,陛下千萬三思!”

  涼州大捷的喜悅很快被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沖散,司馬炎陷入長久的沉思。

  思索再三,他令小黃門取來紙筆,一炷香工夫便寫了滿滿一篇,盡是治國、為人方面的考題。他把考題遞給張濟,

  “去考考太子吧,限一個時辰內答完,你在旁監(jiān)視,他人切不可干涉?!彼抉R炎頓了頓,對劉淵道,“元海也退下吧。”

  張濟得令,立即動身。

  張濟前腳離開,太宰張華后腳趕到。張華處事穩(wěn)重大度,不偏不倚,朝中大臣盡皆景仰,當年伐吳之時,朝中大臣皆言不可,唯張華不為所動,力勸皇帝發(fā)兵,這才有了天下一統(tǒng)。司馬炎想聽聽張華的意思。

  張華道,“齊王文武雙全,乃皇位不二人選,太子心地單純,處理政事,與朝臣周旋,還是差了些?!彼抉R炎沉默半晌,心里那團麻更加紛亂。

  東宮,皇太子正在苦學圣賢之道,旁邊還有幾個皇子,司馬冏尚不到開蒙年歲,卻也在一旁搖頭晃腦,他還不及桌高,捧著一本《孟子》,咿咿呀呀不知在讀些什么。齊王妃賈荃收到家書后,迫不及待地把兒子帶到司空府,拜衛(wèi)瓘為師,以后就隨兄長們晨鐘暮鼓。

  張濟屏退眾人,從袖筒里拿出考題,和衛(wèi)瓘商量對策,賈南風正在屋外曬太陽,見衛(wèi)瓘到來,施施然行了個禮,也進入屋內,東宮的大事小情,她從來不避諱。

  衛(wèi)瓘的意思是,眾人回避,獨留太子一人作答,這乃是陛下本意。張濟和賈南風堅決反對,太子幾斤幾兩,他們一清二楚,如果真讓他自己答題,這太子也就不用當了,趕明兒,封個不大不小的王,滾回封地算了。

  賈南風鼻子里哼哼著,“我說衛(wèi)大人,您這是不打算要這個弟子啦?若要他親自答題,陛下看到肯定大發(fā)雷霆,你這師父當?shù)檬莻€什么玩意兒?”

  衛(wèi)瓘氣得老臉通紅,卻也不好發(fā)作。楊濟急忙打圓場,“衛(wèi)大人,太子雖然愚鈍了些,但宅心仁厚,以后咱們多教著些,假以時日,太子必能開竅,衛(wèi)大人就幫幫太子吧!”

  司馬衷的開蒙恩師便是衛(wèi)瓘,當年衛(wèi)瓘伐蜀大勝而歸,雖不是首功,卻也居功甚偉,深得武帝垂青。故武元皇后更是親手將司馬衷托付給衛(wèi)瓘,請他好生教育。司馬衷當時不過六歲年紀,除了有些chi

  衛(wèi)瓘擰不過二人,正要親自捉刀,賈南風及時制止,將太子請進來。于是,一份由衛(wèi)瓘口述,司馬衷操刀的答卷便倚馬可待了。答卷雖然字跡潦草,但立意明確,不失為一篇好文。三人仔細端詳半晌,這才札好,交由楊濟帶入內宮。

  楊濟一路小跑,趕到門口時,剛巧看到張華。楊濟勻勻氣息,打個招呼,大步踏入內宮。

  司馬炎正坐在大理石涼凳上怔怔發(fā)呆。

  “稟陛下,太子已全部答完,用時一個時辰又三刻,請陛下過目?!?p>  司馬炎打開紙卷,面色漸漸由陰轉晴。

  “此乃太子所寫?”

  “臣一直在旁監(jiān)視,千真萬確?!?p>  司馬炎大喜,字跡雖然潦草些,但立意明確,切中要害。雖談不上滿紙錦繡,但在天下讀書人中也能嶄露頭角了,不需要他做一個開創(chuàng)之君,守成足矣。

  司馬炎心中有了答案。

  沒過幾日,一些見風使舵的占星方士紛紛跳出來,說廣陵有天子氣。司馬炎最是熱衷祥瑞之說,于是封年僅四歲的孫子司馬遹為廣陵王,邑五萬戶。

  如此一來,關于東宮易主的流言蜚語再也沒人敢傳。

  當一切塵埃落定,那封召司馬攸回朝的急詔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切,遠在涼州的司馬攸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詔命如此緊急,朝中必有大事發(fā)生。他懷疑皇帝身體欠安,召他回去主持大局,畢竟司馬炎身體江河日下,旋即,他猛抽自己一巴掌,他不該生出這個想法。

  在他出發(fā)那日,一場暴雪席卷了晉帝國西部邊陲,雪花大如瓦片,紛紛揚揚,從敦煌到武威,再到長安,到處是一片素白世界。那片流血漂櫓的慘烈戰(zhàn)場被埋在數(shù)尺厚雪中,一切都沒了蹤跡。冰雪之上,萬籟俱寂,山川,樹木,一如原始般純粹。

  官道被大雪掩蓋,了無痕跡。司馬攸眾人剛出武威不到百里便無法前行,于是找了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安下身來。山神廟非常大,墻壁用石塊堆砌而成,足以容納百十人,四周用巨大木柱撐起,屋頂一角已被積雪壓塌,露出鉛灰色的天空。神像早已不見,僅留下一塊三丈見方的底座。廟內有些干草,眾人收集到一處,生火取暖。

  他有些想念張軌,那個一腔熱忱豪氣沖天的年輕人。他命人翻遍了戰(zhàn)場的每個角落,一無所獲。這樣也好,好歹留著一絲念想,司馬攸這樣安慰自己。山廟破敗不堪,冷風順著墻縫灌進來,刺骨的冷。司馬攸裹緊身上的羊皮,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苗登時旋起了舞。

  映著火光,司馬攸發(fā)現(xiàn)墻上似乎有字,于是,他點起一支火把,抵近觀察。石壁上刻畫著簡單粗獷的線條,線條組合成人和牛羊以及山川樹木的形狀。有些復雜的線條甚至勾勒出人的穿著,從裝飾上看,應該是胡人。

  壁畫脈絡清晰,只見第一幅畫著兩匹馬,似在爭斗;后面一幅畫著兩個人,一人直立,一人彎腰作揖;再往后便是浩大的遷徙及行獵畫面。司馬攸估摸,大約這里水草豐腴,胡人便定居下來,并修建了這座廟宇。

  司馬攸仿佛能看到數(shù)十萬人遷徙的宏大場面,這些人背井離鄉(xiāng),去一個完全未知的地方放牧,修建屋舍。沿途其他部落像豺狼般尾隨著,稍有不慎便會被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而遷徙中的人們只能像牛羊一樣舔舐傷口,只要一息尚存,就得一直向西。

  當然,如果遇到比較弱小的部落,他們也會化身豺狼。這就是沿襲數(shù)千年甚至上萬年的自然法則。而漢人,有時是兇殘的豺狼,有時又是無助的羊羔。

  門外傳來幾聲狼吼,司馬攸輾轉反側。

  突然,守夜士兵奪門而入,急促喊道,“敵軍來襲!”,聲音在寂靜的曠野中洪亮如終。

  緊接著便是大隊人馬踩踏積雪的窸窸窣窣聲。司馬攸暗道不好,迅即奪出廟門,只見外面火把點點,呈扇形向山廟逼近。

  久臨兵陣的兵士們亦被驚醒,他們枕著箭筒席地而眠,若非大雪,七八里外都能聽到敵軍接近。伴隨者一陣雜亂的兵戈撞擊聲,士兵們列隊迎敵。親兵隊則緊緊護著司馬攸,寸步不離。

  敵軍足有千人之眾,都是胡人騎兵。他們每人握一把半月胡刀,見人便砍。

  司馬攸所帶的百余兵士雖拼死抵擋,仍被沖的七零八落,眼見全軍覆沒。親兵隊簇擁著司馬攸騎上快馬,往東疾馳。然而胡人馬快,不消幾里便已追上,親兵們隨即撥轉馬頭,沖入敵陣。轉瞬間便只剩司馬攸孤身一人。

  又奔出一里地,此時天已放亮,司馬攸回身看到胡人愈來愈近,心里著急萬分,只得奮力揮舞馬鞭,祈禱馬兒跑得快些,再快些。

  突然,馬兒一聲悲鳴,撲跌于地,將司馬攸重重甩到雪里,司馬攸直感到陣陣暈眩,繼而胸口發(fā)悶,噴出一口血來。

  待他清醒,遠遠發(fā)現(xiàn)另一隊胡人騎兵疾馳而來,轉瞬已到身前。

  司馬攸閉眼嘆道,“想不到我竟命絕于此!”,索性不再閃躲。

  這隊騎兵并未睬他,直直向他身后的敵軍沖去,一時間殺聲大作。與先前敵軍相比,這些人氣力大得驚人,一刀砍下,人馬俱裂;此外,他們武藝甚好,沖殺時互為掩護,與之相比,先前那伙人倒是莽夫流寇般。

  敵軍源源不斷趕來,這隊騎兵陷入苦戰(zhàn),左右支絀。正在此時,一聲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在寂靜的曠野中傳出極遠。

  這是軍陣之中沖鋒的號聲。

  敵軍聞之迅速逃竄。

  等戰(zhàn)場平靜下來,雪地上已是大片鮮血。

  地平線上,隱隱現(xiàn)出一匹白馬,上面坐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少女渾身潔白,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若非東邊的朝霞映襯,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人一馬。

  司馬攸遙望少女慢慢走近,更加震驚、疑惑。

  “想不到,名滿天下的齊王大人,竟會落得這般田地?!鄙倥埋R,對司馬攸冷笑道。

  一旁的胡人見到少女,紛紛拊住胸口,低頭行禮。

  司馬攸見狀,心中的驚疑無以復加,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子,竟是胡人的首領!他費盡力氣,顫巍巍地站起身,拂去身上積雪,行禮道,

  “想必是閣下救了我,若非閣下搭救,我已是死去之人,閣下救命之恩,在下不勝感激!敢問閣下芳名?日后也好答謝!”

  “不必!你司馬家的報恩法子,小女子萬萬經受不起!”少女嗤之以鼻。

  “閣下認得我?”司馬攸驚道。

  “豈止認識,你司馬家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少女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

  “姑娘,你既救了我,有些話我便不該說,司馬氏乃當今皇室,姑娘當尊重一二”。見少女口無遮攔,司馬攸索性不再稱呼“閣下”,而是直呼“姑娘”。

  “哼!”少女冷冷道,“我姓甚名誰不重要,也不需你答謝,你我今后還會相見,到時你自然知曉?!?p>  少女翻身上馬,“你不是有急詔在身嗎?速速上路吧!大晉皇帝已對你生疑,只怕洛陽的腥風血雨不見得比涼州少,齊王大人好自為之!”

  再不管司馬攸如何詢問,少女自顧自離去,馬兒在三丈之外停住,少女仿佛記起什么,轉身道,

  “張軌還活著,至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p>  這話仿佛比司馬攸遇刺被救更令他興奮,張軌還活著!張軌還活著!

  “敢問姑娘,張軌在哪?又是被何人所救?!”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馬踩積雪的窸窸窣窣聲。

  兩月后,當司馬攸歷盡艱辛回到洛陽,早已物是人非,平日里與他親近的大臣,不是被罷黜便是尋個由頭外放,就連三朝老臣張華都被貶幽州。人們都希望他早日前往齊地,不要再生事端。

  一切已成定局。

  司馬攸不貪戀皇位,他只想輔佐皇兄和不成器的太子,只想為大晉社稷熬白青絲,死而后已。但幾乎所有人都在誤會猜忌,只有王妃能理解他,只有在王府他才不會顯得那么多余。王妃勸他進宮面圣,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哪怕消弭一絲誤解也是好的,不料被司馬攸拒絕,陛下能信嗎?既然陛下已經起疑,再去反倒越抹越黑,不如早些回齊地。

  連日來,司馬攸以病為由,不再上朝。他確實是病了,自涼州遇刺,跌落馬背時起,便受了內傷。他也不見任何生人,只把自己悶在屋中,或奮筆疾書,或鯨吸牛飲,借此遣愁。偶爾來了興致,他會和王妃談及當年兄弟二人的手足之情,談及那個戰(zhàn)亂紛爭的年代。

  他想起涼州那個出現(xiàn)數(shù)次的女子,卻怎么也猜不透。從女子的語氣來看,似乎對司馬氏有著很深的成見,女子氣質高雅,絕非出身一般人家…

  莫非,莫非是曹家的后人?!司馬攸感到后背發(fā)涼。他急匆匆喊來王妃賈荃,讓她去查曹氏宗譜。

  幾日后,賈荃告訴他,曹髦子嗣并無記錄,高貴鄉(xiāng)公府邸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干干凈凈,她問過太宰張華,張華只道不知。

  而其他的曹氏宗族,大半被屠戮,余下的,有名有字的,沒甚么公主。

  司馬攸猜測,肯定有人動過手腳,曹髦的死因,注定他必須湮滅在歷史的塵煙里,這兩字最好連同主人一齊爛掉。

  賈荃覺得司馬攸多慮了,從涼州回來,她的夫君有些疑神疑鬼,經常一發(fā)呆便是半晌。

  昔日門庭若市的齊王府,一時變得門可羅雀,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觸怒皇帝,吃不了兜著走。然而這日,有許多人備著禮物,登門造訪。

  來人是劉淵和拓跋悉鹿,司馬攸擺擺手,示意不見。王妃勸道,若只是劉淵,可以不見,拓跋悉鹿畢竟乃他國使者,又是鮮卑大首領,拒之門外非待客之道。于是,司馬攸強打精神,到前廳迎接。

  拓跋悉鹿此行目的是拜會當朝齊王,由劉淵作陪。司馬攸甚是厭惡劉淵,極少與他搭話。倒是拓跋悉鹿拘禮甚恭,言語謙遜。司馬攸與他談論代地風物,言談甚歡,說話間,司馬攸知曉這位鮮卑大首領乃沙漠汗之弟。

  “貴兄沙漠汗與我乃故交,他為人光明磊落,不拘小節(jié),與我甚合得來。”司馬攸望著門外,陷入沉思中。

  “那齊王可知兄長往事?”拓跋悉鹿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馬攸道,“略知一二,不過與我相比,你身邊這位左都尉應該知曉的更多。”

  “是啊,當年沙漠汗還救過在下一命呢,不知齊王可否記得?”劉淵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所指的,是一件往事。當年劉淵入洛陽不久,司馬攸便上書皇帝,說此人氣度不凡,將來必成禍患,定要嚴加看管。有一次,好友王彌回鄉(xiāng)探親,劉淵忍不住對他吐露心聲。不料剛好被司馬攸聽到,于是,司馬攸立即上奏陛下除之后快。幸得王渾、沙漠汗等一些臣子勸諫才作罷。

  “劉淵,我不能奈你何,你若不思悔改,繼續(xù)狂悖下去,必有自取禍患之日!你且...!”司馬攸喘著粗氣,額頭青筋暴起,一口氣沒上來,竟憋得滿臉通紅,只得拊著胸口,踉踉蹌蹌地癱坐在胡床上。王妃賈荃正在偏廂縫織新衣,聽見屋內似是吵架,急急沖進屋來。

  “我劉淵如何尚不得知,眼見你齊王將要日薄西山也。”劉淵冷笑著,語氣陰森怪異。

  “劉淵!吾家齊王春秋鼎盛,豎子休要妄言!”賈荃柳眉倒豎,憤然道。

  拓跋悉鹿并不知兩人過節(jié),只得兩頭陪好?!斑@是為何!大家都請息怒,就算給拓跋氏三分薄面?!蓖匕舷ぢ棺⒉话?,代地常吃烤肉,他感覺自己就是那片滋油的羊炙。

  “你乃鮮卑大首領,又是拓跋沙漠汗之弟,于情于理,我當厚待你,劉淵狼子野心,乃喂不熟的草原豺狐,你萬不可與他親近。”司馬攸緩緩道,他臉色煞白,皺紋橫生,竟顯得蒼老許多。

  會客無法再進行下去了,王妃強壓怒火,起身行禮道,“諸位,齊王今日不宜見客,來日必登門致歉,各位請自便?!?p>  這是下逐客令了,拓跋悉鹿和劉淵只得起身告辭。

  齊王妃也不送客,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任由他們離開。

  “你乃堂堂大晉齊王,何必跟一只喪家之犬過不去?!辟Z荃一邊為夫君捋背,一邊小聲埋怨著。

  “劉淵包藏禍心,絕非善類,這十余年來,朝中大臣被他籠絡的十有七八,連楊駿兄弟都被他蠱惑,此人若不除,將來亡我大晉者,必是匈奴蠻子!”

  “大晉國泰民安,即便要亡,也都是身后十好幾輩的事了,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你最近心里煩懣,整日關在屋內,這樣可不行,人哪能不見陽光呢?”

  司馬攸被說得心動,二人帶著司馬冏,出了門。

  拓跋悉鹿首次拜會齊王便有此出,非但臉上無光,心中也甚是忐忑,他在心里責備劉淵口不擇言,卻也不好明說。劉淵則不以為然,遣退仆從,拉著他進入一家酒肆,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坐定。

  二人推杯換盞,不多時便飲完一大壇子。拓跋悉鹿問他,方才齊王府,到底是為何。

  “此事說來話長,司馬攸不止一次在漢人皇帝面前詆毀我,若非乃兄和征北將軍說情,我早已成刀下亡魂,此仇不得不報?!?p>  拓跋悉鹿啞然失色,早知有這一遭,何必要帶著他去拜會齊王呢。

  劉淵問道,“你可知乃兄因何而死?”

  “兄長在中土待得久了,不免沾染漢人習氣,逐漸在代地推行教化,引發(fā)數(shù)位首領不滿,一日,他用一張空弓射下飛雁,人們皆言他會巫術,事情鬧到父王那里,眼見大亂將起,父親也保不得他?!?p>  “哈哈哈,什么空弓,是不是那個?”

  劉淵指指樓下,大街上有兩個小童正拿著“空弓”,射遠處的酒壇子。只見小童拉開牛皮繩,一松手,酒壇應聲破碎,店家聽到響聲,抽出棍棒罵罵咧咧地追趕,小童一邊跑,一邊回頭做鬼臉。

  “這...”拓跋悉鹿瞪大眼睛,呆坐半晌,突然嚎啕大哭,“王兄,你死得好冤枉!”

  “拓跋兄節(jié)哀,沙漠汗沾染漢人習氣,這我是知道的,他仰慕漢人教化,苦讀詩書,神似漢人士大夫,一個深受詩書禮儀余毒的世子,如何當鮮卑人的王?他的死,你也不必太過悲傷了?!眲Y口干舌燥,滿飲一大碗酒,繼續(xù)說下去:

  “仰慕中土文化,卻也無可厚非,他曾說過,回到代地后,他要設立百官,開設學館,像先秦那樣積數(shù)世之功,建立能逐鹿中原的文明之國。”

  “他果真如此說過?”拓跋悉鹿詫異萬分。

  “千真萬確,況且此話并非我一人知曉。你可知,你各部首領誅殺沙漠汗是受人挑唆?”劉淵貼近拓跋悉鹿,聲音幾乎弱不可聞。

  “受人挑唆?”拓跋悉鹿更是疑惑,這位匈奴左賢王身上似乎藏著無數(shù)秘密。

  “沒錯,挑唆之人位高權重,想必許各首領多金,以此架空先王,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p>  “什么目的?”

  “這就不大知曉了,總之,中土朝廷想法設法削弱你我各族,要的是無力與他們?yōu)閿?,我和乃兄及其他世子皆然,表面是客,實則為質。”

  拓跋悉鹿急于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挑唆,但無論如何追問,劉淵始終三緘其口,只道飲酒。

  劉淵還告訴他,當年與沙漠汗一同離開的,還有一名漢人女子,女子喬裝成沙漠汗仆從,這才無人發(fā)覺,女子的身份他并不知。

  拓跋悉鹿冷氣倒抽,原來歌舞升平的大晉帝國,私底下竟有這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沙漠汗的死乃有人刻意為之,還有,那個漢人女子是誰?沙漠汗回代地時,他并不曾見過。

  簾子動了一下,像是風為之,劉淵急忙掀開,簾后并無人。

  樓下,司馬攸夫婦牽著小司馬冏,剛剛走過。

  司馬冏長到三歲,與父母出游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父親不在的這些日子,小家伙學會了很多新詞,衛(wèi)瓘最近正在教他《博學篇》。他指著路旁一個賣糖人的老伯,“爹爹,糖人!”

  劉淵啐道,“呔!真是陰魂不散!”

  臨近歲首,洛陽城到處張燈結彩,人們?yōu)咄ピ海羟写盎?,巷子里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不絕于耳,年前那場大雪消融殆盡,從大街上到角落里,到處都洋溢著歡樂氣氛。

  宮里也不例外。

  經過上次大病,司馬炎稍稍收斂些,整個冬天再未寵幸西域美人兒,只留宿芙蓉殿、承光殿以調養(yǎng)身體。此時,司馬炎正在芙蓉殿的暖床上打盹兒,楊芷和丫鬟玉蘭在一旁刺繡,那幅鴛鴦戲水圖已完工,就在司馬炎腦袋下面枕著,她倆這次繡的是“松鶴延年”。

  楊芷入宮多年,對夫君的脾氣秉性摸得通透,夫君往往在身體抱恙的時候才想到她這個皇后,每次來都是病怏怏的。她的心早就枯成了灰,她的愛宛如灰燼上的一點兒火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顯現(xiàn)?;实蹃砭蛠?,不來也不強求,這一年來,她把討好皇帝的心思,把指摘眾妃的心思都用在了蜀繡上,如此一來,內心的寂寞便少了許多。

  安謐的氣氛沒持續(xù)多久,一個丫鬟慌慌張張進了屋,見皇帝小憩,便悄悄對皇后稟報,東宮又出了事。太子妃賈南風殺了良娣,整個東宮鬧翻了天。

  這還了得!楊芷花容失色,趕緊告訴司馬炎。

  司馬炎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立即吩咐侍衛(wèi),擺駕東宮。

  東宮,院子里一條長長的血跡,從側屋一直延續(xù)到大門口,良娣的尸體被一張席子卷著,兩頭不斷流出暗紅色液體。不遠處,始作俑者賈南風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大喘粗氣,她滿臉怒色,手上,身上全是血。手邊有一把長戟,血跡斑斑,戟尖兒上還掛著零星皮肉。她面皮本就烏黑,眉毛邊有顆痣,快占了半邊臉,此時更顯得面目猙獰,神似地府勾魂兒的黑無常。

  司馬衷在一旁瑟瑟發(fā)抖,不知所措。

  司馬炎等不及通報,直接闖進東宮。

  眼前一幕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暈倒;楊芷則以袖掩目,不忍直視。

  司馬炎怒不可遏,須發(fā)皆抖,搶起地上長戟,像一道雷向賈南風橫劈過去,好在眾侍衛(wèi)反應快,戟尖兒在離賈南風腦門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劇烈搖晃,賈南風早被嚇得魂不附體,攤作了一團爛泥。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司馬炎怒喝,“你們放開,朕!朕今天要除了這個妖孽!妖孽!”

  司馬衷急忙跪下,雙膝著地,踉踉蹌蹌過來,護住妻子。

  賈南風終于沒有殞命當場。

  司馬炎命眾侍衛(wèi)把席子打開,就在一瞬,眾人紛紛作嘔,司馬炎靠過去,只看到一團人形物體,汩汩鮮血從物體里面涌出。

  司馬炎讓侍衛(wèi)召集東宮所有人等,問明原因,事實很快水落石出,死去的良娣已有五月身孕,太子妃妒心大起,便殺了她。賈南風平時在東宮為非作歹,下人們苦不堪言,這次有皇帝做主,紛紛一吐為快,原來,這種事已不是第一次,賈南風每見側室有孕,或下藥,或動手,必要墮其胎,因此除了長子遹,東宮已許久不添丁了。

  司馬炎剛剛緩過神來,聽眾人如是說,又氣血上涌,一陣胸悶。

  “侍衛(wèi)何在?將賈南風禁足金墉城,褫奪太子妃封號,擇日處置?!眲傉f完,司馬炎眼前一黑,再也看不到眼前景物。

  當司馬炎再醒來時,已在太子床上,太醫(yī)令王熙又是把脈,又是開方,雖是寒冬臘月,額頭不免滲出一層細密汗珠。

  新年的喜悅蕩然無存。

  關于太子選妃這事兒,中間還有些許波折。當年司馬炎中意的其實是衛(wèi)瓘之女。賈充要出鎮(zhèn)涼州,心里不愿,便與荀勖等人合謀,撬了這門親事,以便留在洛陽。荀勖向皇帝進言:衛(wèi)瓘子嗣眾多,如果再與皇室結親,日后免不了外戚干政,因此國破家亡的例子還不夠多嗎?而賈家只有四個女兒,不會掀起多大風浪。原本定的是賈家小女兒賈午,因年歲太小,改定三女賈南風。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司馬衷竟一見鐘情,非她不娶,于是,這門親就成了。

  司馬炎為當時的決定懊惱不已,木已成舟,已容不得他反悔。

  太子妃德行敗壞,已不是一次兩次,剛過門不久,便將侍女毒打致死,要不是太子和皇后苦苦求情,早已將她廢掉,想到此些,司馬炎將宗正司馬亮召來,想讓他依照族規(guī)行廢立之事。

  司馬亮乃當今皇叔,掌管宗室事宜。依著他的意思,褫奪太子妃封號,廢為庶人即可,何必非要加以刀戈?畢竟是皇家媳婦兒,鬧得太大,傳出去丟人。就在司馬亮說話的空當兒,皇帝陛下已然鼾聲大作,司馬亮拂袖而去。

  時光如水,新年很快到來,年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很快過去,賈南風整日在金墉城哭哭啼啼,司馬衷則內宮和金墉城兩頭跑,哀求各位大臣勸勸陛下。

  除此之外,整個晉帝國沉浸在熱鬧喜慶的氛圍中。

  邊陲各部趁此機會,紛紛派遣使者上表朝賀,可把大鴻臚寺一干官員忙得夠嗆。遼東鮮卑更是派出一個龐大使團,由世子慕容廆帶隊。張華上任后,慕容氏敗績連連,年前又新逢大敗,無力再與中原為敵,于是上表稱臣,愿累世修好,司馬炎一高興,封首領慕容涉歸為鮮卑大單于。

  慕容乃遼東大族,自稱帝高辛后人,秦漢時為匈奴所破,遷徙至大鮮卑山,后來參與檀石槐草原會盟,莫跋護作為中部三位大人之一,統(tǒng)帥中部。與其他各族不同,慕容鮮卑以黃帝苗裔自居,極為仰慕中原教化,衣著舉止皆仿照漢人。到了莫跋護這一代,便把姓氏改為“慕容”,取“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之意。

  此番入使,慕容廆備了山參、鹿茸、貂皮等物,足足裝滿百十車。除去進貢,剩下的都拿來交好朝中大臣。

  齊王府亦送了不少。自從上次會完劉淵,司馬攸身體江河日下,開始尚能走動,后來便咳血不止,走路都極為艱辛。他寫信給張華,道自己來日無多。張華知道,齊王心中郁郁,不得排解,以致傷了心肺,他讓慕容廆帶信,曰:殿下春秋鼎盛,毋要多想,聽說遼東的山參,鹿茸都是大補之物,對齊王之疾定大有裨益。

  閱畢,司馬攸仔細打量起慕容廆,這個年輕人身高八尺,儀表堂堂,與很多涂脂搽粉的漢人男子不同,他身上有一種浩然之氣。司馬攸不禁心生喜歡,家長里短嘮個不停。經過上次一事,王妃怕再有閃失,一直躲在暖閣偷聽,夫君的身子可經不住刺激了。

  日頭漸漸偏西,二人毫無倦意,王妃賈荃吩咐庖屋,今晚有貴客盈門,務必小心準備,覺得還不放心,干脆自己下廚。

  臨走時,齊王夫婦再三挽留,慕容廆以他日再來為由婉拒。

  一連兩日,慕容廆都在齊王府做客,二人相談甚歡,王妃甚至想給他挑一個漢族女子,慕容氏的女人們更像是妻子,而非父子兄弟間賞賜的財物。慕容廆唯唯諾諾,并不置可否。

  第三日,慕容廆前來辭行,宇文氏在遼東大動干戈,劫掠慕容氏不少百姓,他必須回去主持大局。司馬攸取來竹簡,給張華修長書一封,讓他帶上,并對他說,吾命不久矣,百年之后,若大晉有變,你定要在遼東保境安民,推行教化,好歹讓中原漢人有個去處。說罷作了一個長長的揖,半晌不起,慕容廆甚是詫異,急忙還禮,問齊王何出此言。

  司馬攸并不作答,只將所戴冠巾贈予慕容廆,擺手讓他離去。

  回到屋內,司馬攸一陣胸悶,緩了許久,噴出一大口鮮血,他為人要強,在外人面前始終體體面面,此刻終于堅持不住。

  宇文氏和慕容氏的恩怨由來已久。遼東分三部,依實力強弱分別為慕容氏,宇文氏,段氏,段氏較為弱小,無力與另外兩部抗衡,而慕容氏和宇文氏則互相瞧不上眼。慕容氏深受中原教化,言行舉止頗似漢人;而宇文氏髡頭,只在頭頂留發(fā)少許,以為裝飾;穿著上,前者喜好士大夫籠袖長袍,頭戴“金步搖”;而后者身披及足長襦。前者視后者為蠻子,后者鄙夷前者數(shù)典忘祖。

  兩國土地接壤,經常為搶奪百姓大打出手。

  此番事由,便是因此而起。

  慕容廆騎一匹駿馬,身后跟著數(shù)十輛牛車,均盛著大晉皇帝賞賜之物,當然,還有那方“鮮卑單于用印”的戳子。出了北平郡,再往北便是宇文部;或由北平郡折道西北,出昌黎郡,往北即慕容部。昌黎之外,仍是一片冰天雪地,陽光斜斜灑下,耀得人睜不開眼。一行人逶迤向北,遠遠望去,宛如一排小小螞蟻。道路周邊散落著零星民居,皆以土夯筑,天花為人字披,飛檐并不像漢人民居那樣翹起,還保留著游牧民族些許特征。

  當慕容廆抵達大棘城時,宇文部已劫掠數(shù)千牛羊揚長而去。

  待開春后,此仇定要十倍奉還!慕容廆恨得咬牙切齒,急催鞍轡,向王宮奔馳。自去年起,老王病情日益加重,時而清醒時而昏聵,慕容廆一整年都在外領兵,極少探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被遣使洛陽。他原本想等老王好些再去,無奈父親催得急,只得從命。

  當他進入屋內,突覺一陣寒意襲來,叔父慕容耐立于枕側,面色冷峻。

  他看了一眼慕容耐,徑直向父王床榻走去。

  “父王!”老王并未睬他。

  “父王!兒臣廆出使歸來了!”老王仍舊不理。

  他躡足靠近,發(fā)覺不對勁兒,于是猛地掀開棉被,只見里面全是些木頭,破絮,堆成人的形狀。

  慕容廆暗道不好,突然,背后一陣涼氣襲來,慕容廆一個側身,急忙滾開。亮光閃過,榻上木頭被一分為二,咕嚕嚕滾落地上。慕容耐面露兇光,第二刀、第三刀接踵而至。慕容廆久經沙場,練就了一身好功夫,連躲數(shù)刀后,趁著空當兒逃出門去,跨上駿馬飛身奔出宮門。

  身后,十數(shù)人手提馬刀追砍而來。

  慕容廆匍匐在馬上,一路向南狂奔,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身后的殺喊聲才逐漸平息,他不敢停歇,又奔出去百里地,馬兒不勝勞累,雙腿“撲通”跪下,在空中打了個圈,倒地再也不起,嘴里翻著泡沫。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慘叫,慕容廆猶如弓箭射了出去,重重摔到三丈開外的雪地里。

  昏厥許久,慕容廆終于悠悠轉醒,渾身骨頭如散了架般,他細細查驗傷勢,發(fā)現(xiàn)除了幾道長長傷口,其他并無大礙,頓時舒了口氣,心下稍寬。他舉目四望,一片陌生景色。

  這個慕容耐,竟敢暗箭傷人!真是人面獸心,不,簡直禽獸不如!慕容廆恨恨道,猛然間,他想起父王,慕容耐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加害他,說明父王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慕容廆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早知如此,還去什么洛陽!偏偏挑這時候!

  哭聲響徹天地,連遠處的群山都在跟著哭。

  慕容廆淚雨滂沱,他既是為先王哭,也是為自己哭,大棘城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哪怕此地也不能多待,只要在慕容族的地盤上,追兵就隨時有可能趕來,天下之大,該何處容身!

  他想到了大哥吐谷渾,這件事他必是默許的,否則慕容耐不敢這么明目張膽。這位年長他二十四歲的庶出大哥老成持重,從不干涉正支之間的明爭暗斗。

  慕容廆胡思亂想著,連有人靠近都未察覺,直到一只粗糙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慕容廆以為追兵趕至,慌忙向前打了個滾,抽出腰間佩刀就要砍殺,當他看到來人時,急忙將馬刀回鞘。

  來人是一位老獵人和一位姑娘。老獵人身負硬弓,戴著一頂貂皮帽子,臉上皺紋縱橫交錯,許是花甲老者;旁邊的姑娘約莫十之有八,面容清秀,頭上云髻高高挽起。從二人裝飾上看,像是段部族人。

  老者問他,少年乃是何人?何故哭得如此悲切?

  慕容廆剛從地獄走了一遭,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只道出來打獵,爹爹被白熊叼走了,他縱馬追白熊,不料馬兒竟倒地不起。

  老者道,可憐的孩兒,你可知白熊往何處去了?

  慕容廆指指大山,進山了。

  老者抬頭看看天色,對慕容廆道,咱們趕緊去救你爹爹,再晚就出不了山了。

  于是,三人朝密林疾行,慕容廆受了腳傷,痛得咬牙咧嘴,經常被二人落在身后,少女奚落他,身為八尺男兒,連這點小傷都忍不得,如何救你爹爹?慕容廆瞪她一眼,鼓著腮幫子,并不答話。老者告訴他,這座山喚作漁陽山,因距漁陽不足百里得名,山里狼蟲虎豹橫行,獵人從來都是結伴而行。慕容廆大吃一驚,沒想到竟誤入段氏地界兒,怪不得無人再追。

  慕容廆當然沒尋到爹爹,堂堂鮮卑單于,不會在這荒郊野外被熊叼走。慕容廆倒是想找到那個禽獸不如的兄長,然后化身大白熊,一片片撕下他的肉來。

  等到最后一縷陽光隱沒山中,幾人終于出了山,老者見他孤苦無依,便說帶他回家,等傷養(yǎng)好了再替他尋家人。

  慕容廆正尋思無處可去,聽老者如是說,便痛快答應。

  老者家就在不遠處,被一堆干草圍著,屋舍低矮,上豎一桿布幡,倒像是漢人剛祭奠完的小墳包。整個村落約莫七八十人,家家如此。

  從老者口中得知,他家祖上原是漢人,居住在漠北一帶。漢末為躲避戰(zhàn)亂遷徙至此,距今已有百年之遙。聽宗正說,祖上原姓李,因輔佐段氏大首領段疾陸眷有功,被賜姓段,后來因故得罪段氏,被奔馬拖死,家道中落。但姓氏就這么保留下來了。

  老者家中止有爺孫二人,少女的父親早年參軍戰(zhàn)死,不知埋骨何方,許多年來,二人相依為命,以打獵為生,日子過得甚是清貧。

  慕容廆啃著一只馬腿,暗暗發(fā)誓,他日蒼天開眼,他定要手刃慕慕容耐,接掌部落,對這戶農家的滴水之恩報之以涌泉。他問少女:“敢問姑娘芳名?”

  “段清漪?!迸汉鲩W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你又叫什么?”

  慕容廆猶豫片刻道,“慕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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