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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辭

第五章 北邙山

晉辭 陳邵軒 2691 2019-07-27 19:59:55

  不多時,侍衛(wèi)便將車仗備齊,一架清油云母犢車乃是陛下親贈,規(guī)制高于諸王,僅次天子車駕,牛車四面覆著吳綾蜀錦帷幔,金絲鞍轡熠熠奪目。若是往常,司馬攸必言張揚,不肯乘坐,而今舉家出游,人數(shù)眾多,他有意彰顯齊王府氣派,便一改往日清樸,招呼府內(nèi)侍衛(wèi)浩蕩出發(fā)了。

  虎賁軍中郎將桓沈得知齊王出城,先是驚詫,后是如臨大敵,匆匆點了十?dāng)?shù)名兵士,隨齊王出府。司馬攸讓桓沈不必跟隨,桓沈以城外賊多,保護齊王安危為由,堅決不肯。虎賁軍作為天子親衛(wèi),只遵陛下圣命,司馬攸奈何不得。

  桓沈身披甲胄,率一隊騎兵在前開道,行人紛紛避讓,桓沈警視左右,忽見一頭白鹿沖出,其身通體潔白,如脂玉般無暇,身后拉著一架破木板車,與白鹿反差極大,白鹿徑直向齊王犢車奔來?;干虬纬鲅g長劍,明晃晃劍鋒左右搖晃,只待白鹿近身,一擊斃命。

  “孽畜,還不快停下!”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喝停白鹿。

  桓沈這才發(fā)現(xiàn),門板上躺著一位老者,老人袒胸露乳,仰面朝天,正猛地往口中灌酒,許是酒烈,老者竟咳嗽不停。

  “車上何人!竟敢阻擋齊王車駕?”桓沈厲聲斥責(zé)。

  “齊王出,晉祚終,齊王出,晉祚終...”老人不理桓沈,只是費力地重復(fù)幾個字。

  桓沈只當(dāng)這人是個瘋子,命甲士將其捆綁送官。

  “且慢!”司馬攸喝住眾人,他聽著前方喧嘩,下車查看,正看到甲士要對老者動手。

  司馬攸越過桓沈,待看清老者面容,恭敬行禮,“行伍之人不懂禮節(jié),唐突沖撞了先生,先生勿怪!”

  司馬攸轉(zhuǎn)身向桓沈厲聲道,“還不下馬!”

  桓沈不情愿地翻身下馬,“老翁鬧市惑眾,定要嚴(yán)懲不貸!”

  司馬攸不理他,扶老者起身,恭敬道,“先生多年無音訊,朝中都傳先生仙游矣,不成想今日有緣得見,小王榮幸之極!”

  眾人見齊王言稱先生,又自降身份,知老人來頭不小,唯唯諾諾不敢言語。

  老人盤膝而坐,口中依然是“齊王出,晉祚終?!痹贌o別的話。

  直到此間,司馬攸方聽清老人在說甚么,急忙比出噤聲手勢,老人大笑道,“輾轉(zhuǎn)千里,流浪廿載,大夢一場,醉矣醉矣!”

  話音剛落,白鹿仿佛得了命令,竟揮動四蹄,繞開眾人離去。

  司馬攸自知無法挽留,目送白鹿消失在街道盡頭,竟怔住了。

  半晌,桓沈疑惑道,“殿下,方才來者何人?”

  司馬攸仿佛沒聽到,仍望著鹿車離去的方向,緩緩道,“今日之事,萬不可向旁人提起!”

  再回車上,司馬攸心神不寧,游玩興致大減。賈荃問他,剛才老者何人,司馬攸只道故人。見丈夫神色凝重,賈荃便不再問。

  出洛陽城,往北十里便是北邙山。作為崤山余脈,邙山西出秦嶺,東入豫州,如母親的臂彎,拱衛(wèi)著洛陽城,主峰翠云峰長年云霧繚繞,如仙境般。自魏以來,常有名士到此游樂,在邙山腳下的碑林中留下諸多墨寶。

  司馬攸挨個看去,有魏武帝《龜雖壽》,亦有魏文帝《燕歌行》,后續(xù)文脈相承,每隔尺許便有石碑矗立,鱗次櫛比。碑林一側(cè),幾名石匠正在一座空碑上勞作,叮當(dāng)之聲不絕于耳。司馬攸移步近前,見碑題是左太沖的《魏都賦》。

  左太沖乃當(dāng)今名士翹楚,新作《三都賦》,三都乃指“魏都”、“蜀都”、“吳都”。全文辭藻華麗,氣勢宏闊,寫盡三國風(fēng)華。

  “叔父也作一篇可好?”司馬柬笑問。

  司馬柬在諸皇子中序齒第三,年方十八。早在其八歲年景便已受封淮南王,三年前改封南陽王。這少年自幼仰慕叔父,在齊王府待得時間比皇宮還長,司馬炎干脆許其長住齊王府。再過兩年,司馬柬便須就國或開府別住。在齊王的教養(yǎng)下,司馬柬沉毅大度,頗有景帝遺風(fēng)。

  司馬攸強振精神,“好,取筆墨來!”

  “夫沉仰天地,仰觀宇宙之大,俯查蜉蝣之渺,斗轉(zhuǎn)星移,極盡造化之能;聚土成山,合而為峰,匯溪為川,分則涇渭。萬木之木可以逐波,千峰之峰競指蒼穹......今攜眷伴游,樂在其中,效南山嵇子,豈不快哉!”

  不過炷香工夫,司馬攸已寫就洋洋灑灑三百字,雖不及左太沖文辭華美,但句句發(fā)自肺腑,情真意切,王妃賈荃,齊王四子等人不禁拍手叫好。

  司馬柬道,“叔父文思敏捷,若不是在帝王家,必成一代大家!趕明,侄臣要在顯眼之處樹碑做記!”

  司馬攸大笑,“只要你能找到豎碑的方寸之地。”

  叔侄二人其樂融融,齊王長子司馬蕤反倒不樂意了,“有本事,大哥也作一篇!”

  司馬柬無意出風(fēng)頭,一笑了之。

  繞過碑林,眾人繼續(xù)前行,飽覽北邙山壯美之景,初夏時節(jié),氣候正相宜,許多或結(jié)伴而行,或踽踽獨行的士人隨處可見。他們素知齊王平易近人,見到齊王車駕,遠(yuǎn)遠(yuǎn)便迎上來,只當(dāng)老友,不以為尊。

  司馬攸沿途應(yīng)酬不絕,不覺便到了一片竹林,竹子挺拔參天,遮蔽天日,林間偶有日光投下,斑斑駁駁地照在青石上,更顯幽深靜僻。一條狹窄小溪蜿蜒林中,清可見底。屏息聆聽,絲竹之聲斷斷續(xù)續(xù),仿如仙樂。

  司馬攸被樂聲吸引,不覺只身朝深林行去。

  愈往里走,絲竹聲愈發(fā)清晰,間或傳來爭論聲,司馬攸心道,有人在集會了。轉(zhuǎn)過一道低矮土垣,只見許多人圍成一圈,正高談闊論。司馬攸遠(yuǎn)遠(yuǎn)望去,見首座正是內(nèi)甥賈謐,石崇、歐陽建分居左右,此外,還有左思、陸云陸機兄弟,其余許多人司馬攸并不認(rèn)得。

  賈家為鐘鳴鼎食之家,累世顯貴,到賈荃這輩,卻止有荃、裕、南風(fēng)、午四女,男丁盡數(shù)早夭。荃、南風(fēng)二女嫁入皇室,賈裕子嗣尚小,賈充便有意讓外孫賈謐襲爵,延續(xù)賈家風(fēng)光。

  賈謐生得白凈,又不吝訾財,久而久之,身邊聚了一幫士人,整日飲酒作樂,不思國事。

  司馬攸搖頭苦笑,正待離開,忽聽一聲音道,“我本無做官之愿,王渾、李憙二兄知我,視我為友,怎料朝堂小人屢進讒言,欲加害我。如今小人得勢,我恐將死于洛陽,與諸位訣別矣!”言訖,飲酒高歌,慷慨悲壯,引得眾人唏噓不已。

  司馬攸聽出來,說話這人是劉淵。往深了想,劉淵口中的“小人”不正是阻其回鄉(xiāng)之人嗎?司馬攸欲挺身訓(xùn)斥,轉(zhuǎn)念一想,此處人多口雜,傳開來,反倒要說自己心胸狹隘了。

  司馬攸暗忖,近些日子,劉淵又是為陛下獻美人,又是結(jié)交楊駿等人,如今連洛陽城的權(quán)貴子弟都被他攏了去,眼見陛下日益器重,只怕自己前腳出洛陽,劉淵后腳便興風(fēng)作浪,待其羽翼豐滿,得回并州,必是一場劫難,不如盡早除之。

  司馬攸抽身折返,神色淡然,只當(dāng)無事。攜家眷拾級而上,繼續(xù)游玩。

  王妃賈荃為夫君擦擦額頭汗珠,心情舒暢,望著山間結(jié)伴同游的青年,輕啟朱唇,“想你青春年少時,和張華、文鴦等人交游,也如此般?!辟Z荃停頓片刻,“還有陛下?!逼鋵?,司馬攸還有一位故交,前朝高貴鄉(xiāng)公,那又是一段故事,賈荃不愿提及。

  司馬攸道,“都是往事了。”

  越往上走,荒草越發(fā)凌亂,石階斷裂四散,一行人小心前行,司馬冏才三歲,被人抱著,一路上精神十足,嘰嘰喳喳不知說些甚么。

  司馬攸抬頭仰望,翠云峰頂已清晰可見。

  又過半個時辰,一行人終于抵達北邙山最高處。

  翠云峰峰頂乃是一片平地,曹魏時,一個云游道士在此建了道觀,名曰玄元觀,說是老子煉丹之所。早年間香火鼎盛,香客絡(luò)繹不絕,如今關(guān)門閉院,不受朝拜。

  賈荃吩咐眾人準(zhǔn)備餐飯,一時炊煙裊裊。

  觀門緩啟,一個身穿破舊青色大褂,滿身油污的老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將出來,一身濃烈的硫磺味道,熏得眾人掩鼻?!鞍パ窖剑恢年囷L(fēng)把齊王吹來啦?”老者也不行禮,竟望著司馬攸撫掌大笑,狀若瘋癲。

  見有生人靠近,桓沈緊握劍柄。

  “稚川兄還是冥頑不靈?!彼抉R攸笑罵。

  賈荃認(rèn)得老者,故作嗔道,“這么多年,也不下山瞧瞧老友!”

  “忙吶!整日煉丹熬藥,都快把我這副老骨頭熬散架了!”老者眼中忽然閃過一道光,拉著司馬攸進了院,穿過大雄寶殿,在三清天尊的眼皮子底下直奔后院廂房。桓沈正要跟去,被賈荃厲聲制止,“老友敘舊,你跟去做甚么?!”

  “老夫日前配藥,無意間竟制得一劑烈藥。”老者指著烏黑的墻壁,“遇火便燃,置之竹筒中,便能炸開,威力驚人!”

  “哦?還有這稀罕玩意兒?”司馬攸興致大發(fā),“所以,你這墻壁...?”他早就猜到個中緣由,故意拿這話逗樂。

  老者神色尷尬,“這東西是將硫黃、硝石、木炭按一定份例混合陰干制成,對加量要求嚴(yán)格,稍不留神就炸!”

  “哈哈!”司馬攸笑得前仰后合,“快說說,你還有啥稀罕玩意兒,都拿出來!”

  老者快步走到門前,探頭向院里望了一圈,緊閉門窗,頗為神秘地捧出一個十分古樸的錦匣,打開錦匣,里面是一顆金丹。

  “上月朔一,宮中來人,說要為陛下煉制補藥,來人特地囑托,陛下體寒,要多加些紅鉛發(fā)熱?!?p>  司馬攸小心將金丹舉過頭頂,只見金丹表面紅光四溢,里面有銀水蜿蜒流淌,細(xì)細(xì)看去,暗色斑點構(gòu)成山川、林木般,別有一番世界。

  “奇了!”司馬炎驚異道,“如何燒得此丹?”

  “先作玄黃,用雄黃水、礬石水、戎鹽、鹵鹽、礜石、牡蠣、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數(shù)十斤,以為六一泥,火之三十六日成...”

  見司馬攸不甚明了,老者便不再述說煉丹過程,“煉丹之理最是繁瑣,你等凡人不必深究,此丹名曰丹華,服之七日便可成仙。”

  司馬攸不以為然,“老頭子又胡說!果有此效,你早吃了去,舍得拱手讓人?”

  “成仙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但是你手上這枚,卻能實實在在取人性命,至于魂歸天界或是幽冥,老夫不敢妄言。”

  見司馬攸不解其意,老者收起金丹,一改頑劣模樣,正色道,“有人意圖加害陛下!”

  司馬攸牢牢盯著金丹,“此物有毒?”

  “此物你我服之,均無大礙,但用在陛下身上,可就大大的不妙,我且問你,你知道陛下所患何疾?”

  “聽說是體虛之癥。”

  “我與太醫(yī)令王熙同出一門,自然有不少書信往來,他不防我,曾詳敘陛下病情,黃昏之人,又為后宮所累,早已陰陽顛倒,五行不調(diào),丹藥都是些大補之物,服此大補丹藥,冷熱相沖,焉能不崩?”

  司馬攸倒吸了一口冷氣,如雷轟頂,只覺五臟六腑都在震顫,直瞪瞪地盯著老者,說不出一句話。

  “我本是方外之人,不懂朝局,此事該如何處理,你盤算罷!”

  司馬攸沉吟半晌,直到日頭偏西,才開口道,“你且換些適宜的藥材重新煉制,萬不可將這丹獻于陛下!”

  “此外,你這玄元觀已不太平,不如早日下山去,遠(yuǎn)離這是非之地!”

  老道大笑,“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我避禍容易,若那人找個愚昧之人煉丹,只怕你那皇兄命不久矣?!?p>  再出玄元觀,已過正午,飯食熱氣騰騰,齊齊擺著。賈荃問他何故去這么久,司馬攸將心事壓下,只說與老道士談經(jīng)論道,不覺誤了時辰。

  “吱呀——”,玄元宮又緊閉大門,后院冒出縷縷青煙。

  從翠云峰往東便是首陽山,高祖宣皇帝、世宗景皇帝、太祖文皇帝皆長眠于此。一千多年前,周平王正是看中了背山面河的風(fēng)水格局,故將萬年吉地選在北邙山,后世天子多效仿之,光有名姓的皇帝就有二十多位,至于王公將相更是不可勝數(shù)。

  首陽山南麓乃大晉皇家陵園,常年有重兵把守,外人擅入者,一律格殺勿論。司馬攸貴為齊王,當(dāng)然不在“外人”之列。

  崇陽陵四下開闊,凡有生人靠近,一眼便能看到。陵監(jiān)景行遠(yuǎn)遠(yuǎn)望見齊王,連忙出門相迎——文明皇后去世后,司馬攸時常謁陵,景行自然認(rèn)得。

  進入石門,便是長長的神道。神道兩側(cè)置有十二對翁仲,太祖生前稱晉王,陵寢一如王制,司馬炎稱帝后,將王陵升為帝陵,除增置翁仲外,新建配殿、享殿,又增加陵衛(wèi)百人。盡管如此,與左側(cè)峻陽陵相比,還是寒酸不少。

  與往次不同,這次謁陵,司馬攸心情沉郁,在文帝像前長跪不起。他想問父親,如今朝堂風(fēng)雨欲來,他該做何選擇。

  余暉透過窗格,將司馬攸周身鍍了一層金光。

  “該走了?!逼腿溯p道。

  一個身穿白衣的桃李年華的女子緩緩起身,臉上淚痕猶在,一雙美眸充滿哀傷之色。在她面前,一座巨大的封土堆巍然矗立,僅此而已。

  她遙望峻陽陵,憤憤道,“總有一天,我要將這些人全部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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