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程俊離開德源廠之后，程杰的日子的確沒那么好過了。除了上班的時候部門主管對他不再客氣之外，下班回到宿舍也能感覺到到他們已經(jīng)不把程杰放在眼里了。
程俊離職之后，宿舍里沒有人再搬進，現(xiàn)在就只剩三個人，除了他自己是CNC部門的，剩下的化州老師傅老李，還有一個年紀(jì)差不多的江西老表潘興林都是模具鉗工，跟程杰并不是一個部門，當(dāng)初程杰住進這里，是因為哥哥程俊想要看著他，才叫他搬進去的。
聽說化州老師傅在德源廠已經(jīng)干了八九年了，睡在宿舍的最里邊的角落，平時并沒有什么話跟程杰說的，下班之后常常都是打電話給他讀高三兒子，非常關(guān)心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時不時的就會在電話里說一大堆的廢話，聽得程杰都無語。而潘興林這個江西老表就睡在程杰對面，可能是年紀(jì)差不多的原因，潘興林在宿舍的跟程杰說的話比較多，不過他在這個廠還沒做多久，也就比程杰早進來兩個月而已。之前程俊還沒走的時候，程俊是睡在程杰隔壁床的，可是現(xiàn)在隔壁床已經(jīng)人去床空。所以整個宿舍住了三個人，看起來還是挺寬敞的，不過也正因為程俊不再了，這個宿舍顯得比以往安靜了許多。歸根到底，還是程杰太少話說了，在人際交往這方面的確沒有程俊做的好。
無奈的是，程杰慢慢發(fā)現(xiàn)，自從他哥哥離開這個宿舍之后，他們兩個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變就變吧！程杰心里也一直都沒當(dāng)一回事，本來跟他們都沒有什么共同話題，下班除了會了解一下某套模具的進度之外，很少會有生活上的交流，他實在也不想跟他們有什么瓜葛，還不如各玩各的，各自上好自己的班得了。
自從來到德源廠，下班的時候，程杰除了用程俊幾年前買的索尼筆記本電腦看看模具編程的視頻教程，就是靜靜的躺床上看看書了，要說還有其他什么事情，可能在陽臺種菜養(yǎng)花也算是一種下班之后的活動了吧！
可為什么說他們對程杰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了呢？
三月的下半個月輪到程杰上夜班了，早上他們八點上班，程杰就下班，晚上程杰八點上班，他們就就下班。通常，程杰早上下班之后，洗個澡，吃點早餐就會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以前呢，程俊跟他們中午下班回來午休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的，一般很少會吵醒程杰，而現(xiàn)在，程杰一天睡一覺都要被吵醒兩次，中午十二點，下午五點半他們下班之后都能把程杰吵醒。
程杰天生就不是爭強好勝之人，對這些事情自然是能忍就忍了，再怎么睡得不舒服，也就兩個星期的事，之后他還是會轉(zhuǎn)回白班，如此輪回。
不過，讓程杰更加意外的是，有一天早上下班回來，沒有什么睡意，就拿起宿舍里公用桌子上的《城南舊事》來看。一張鐵架做的桌子，上面是一塊木板，也不知道以前是誰買了一塊剛剛好的玻璃蓋在上面，就成了大家公用的桌子，以前四個人的時候就一人占一邊，現(xiàn)在雖然桌子上的東西有點亂，還算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那天早上，程杰拿起書本之后發(fā)現(xiàn)，書本上面竟然殘留著一些黏黏的東西，還有一種很濃厚的調(diào)料味。根據(jù)經(jīng)驗，他很快就推斷出，昨晚晚上他們中的其中一個肯定是拿程杰的書本去壓方便面了！而且，老李年紀(jì)大了，并不喜歡吃泡面，也就只有潘興林經(jīng)常跑泡面當(dāng)宵夜吃了。程杰看了看桌子底下的垃圾簍，果然是有一個方便面的袋子！
程杰在心里無奈的罵了一句，真搞不懂要泡方便面做宵夜明明可以買有紙桶的呀，桶上面的蓋子封住了，再把書本或者其他東西壓一下也沒什么問題，可是他為什么買了袋裝的方便面？然后用自己的碗來泡，最后還要什么都沒有隔開就拿他過年上來才網(wǎng)購到的《城南舊事》來壓？！這是過年時候志曉推薦給他的說！程杰簡直要氣炸，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沒有辦法，程杰最后只能把書本的封面撕了下來，還要用紙巾弄濕了去輕輕地擦干凈其他頁面粘到的一點調(diào)料。
本來程杰很想在他們中午下班回來的時候質(zhì)問到底是誰干的好事，但由于弄好這些都快十一點了，程杰一睡就死死的睡了過去，連他們開門時猛推的一聲響都沒有聽到。到了晚上七點起床的時候，他們又已經(jīng)下班，氣消了也就不想再自己找麻煩了。
程杰在虎門是孤獨的，一方面由于他是高中畢業(yè)的，內(nèi)心多少還是有點清高，很的興趣愛好這些都跟對面床的江西老表不一樣，自然跟他沒有什么交集。就連住在隔壁宿舍的同部門的同事他都懶得搭理，下班之后的生活自然的注定孤獨。
總不能跟著他們有空就泡網(wǎng)吧打游戲，周末休息就去溜冰場溜滑輪鞋吧？這些都不是程杰喜歡的，他甚至還有點反感這些事情。記得去年剛來這里了的時候，有一次星期六晚上，對面宿舍的一個模具鉗工師傅非要帶程俊程杰去溜滑輪，結(jié)果程杰剛穿上鞋向前就摔了一跤，膝蓋摔得他整整一個星期走路都走不正常，從此程杰就再也沒有去玩過那個東西了。
所以對于程杰來說，那些熱鬧的地方都不適合他去的，還不如在陽臺上種的花花草草。見過八十年代那種廠房宿舍的人都知道，那種陽臺外面都會有一個花槽的，可以裝些泥土，然后養(yǎng)一些植物。不過去年冬天開始，程杰發(fā)現(xiàn)不知道花槽里什么時候開始長了一棵茄子苗，他就簡單清理了一下花槽，給茄子苗騰出更多的地方。
直到今年三月份，茄子苗終于是長大，開花結(jié)果了?？粗约河H手養(yǎng)的茄子結(jié)了三個果實一天一天地長大，心里還是很欣慰的。
什么陶冶情操之類的我們就不提了，有個讓能自己掛念的事情，在枯燥乏味的業(yè)余生活中，多少都使程杰心情美麗幾分。
不過，三月底的一天早上，當(dāng)程杰下了夜班在刷牙洗臉準(zhǔn)備休息的時候，卻看到陽臺上的三顆二指大的茄子沒了！
程杰驚得連嘴角的牙膏泡沫都沒有擦就在陽臺四處張望，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他仔細(xì)查看了茄子株上的傷口之后發(fā)現(xiàn)，這明顯就是被別人摘走了！這還能是誰摘的？
果然，程杰在宿舍里的垃圾簍里找到了幾個茄子果蒂。宿舍里就只有化州老師傅老李才有電飯鍋，在他對面睡的興林休息的時候從來不在宿舍做飯煮粥，都是叫外賣或者出去吃的。
程杰已經(jīng)猜到了，很可能他種的茄子在昨晚被老李摘下來煮粥當(dāng)宵夜吃了。面對這樣的情況，氣得根本就睡不著，中午十二點多，他們下班回來，程杰終于是爆發(fā)了。
“李師傅，你昨晚是不是把茄子摘下來吃了？”程杰在李師傅一進門的時候就兇巴巴的問。
老李顯然是看到了程杰一副臭臉，可他根本不把這當(dāng)回事的說：“是呀，種的菜不吃種它干嘛？你又沒鍋不在宿舍煮飯。”
程杰一聽老李這么說的，就更加來火了，“它都還沒有長得夠大！你就這么著急嗎？而且，你摘之前也不問問我？”
化州老師傅沒想到這點小事程杰如此在意，立馬就懟回去說:“我是想告訴你來著，可是這宿舍是大家的呀，陽臺上的東西自然也是大家的，這是野生出來的，又不是你自己特意種的！”
“本來我是想等你一起吃的，可是你又上夜班，而且，你們年輕人都是不喜歡在宿舍煮東西吃的嘛！”老李又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
“這是我打理的！”程杰對著老李吼了一聲，完全不顧及大家都是同一個宿舍的情面。
就在程杰吼完之后，潘興林也吃完飯回來了，看到程杰跟老李在用粵語吵著什么，他雖然聽不明白，但是也猜到了是因為什么。潘興林直接坐到了自己的床鋪上，瞪著眼看著這兩個廣東人在吵得面紅耳赤了。
“是大是小不是遲早都是給我吃掉的嗎？！”老李突然換成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對著潘興林說。
江西老表自然是不敢隨便插嘴，但是他又不想被打擾到午睡，就輕輕對程杰說:“杰仔呀，吃就吃了吧，沒什么的，想要種什么，周日哥就陪你去市場買什么的種子，別生這點小氣啦，快睡覺吧，我們不午睡還沒什么，你再不睡覺晚上就要影響上班了。”
程杰被老李那一句“遲早不是他吃的嗎”說得無話可說了，是的，程杰本來就是打算等茄子長得夠大了就叫老李吃了的，因為他不喜歡吃在宿舍煮的東西，覺得不太衛(wèi)生，畢竟沒有專用的廚房，都是在地板上切呀洗呀，平時看到老李那樣做宵夜吃就覺得有點惡心。
那他到底在生什么的氣呢？是他太小氣了？覺得老李沒告訴他就突然提前摘下來吃了很不尊重他？不，程杰并沒有那么小氣，他只是一時間接受不了生活中突然少了點什么。而且，程杰覺得他們都有點吃軟怕硬，哥哥程俊在這里的時候他們對程杰還算客氣，程杰也從來沒跟他們紅過臉，現(xiàn)在他們這樣的態(tài)度，是不是有點見風(fēng)使舵呢？也就那次開始，程杰對這個廠里的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可是同在一個廠，即使不同部門，還是會有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在車間里交流一下的，程杰又怎么可能完全將自己隔離起來。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不跟他們靠太近的話，他以后就不會變成他們那樣子了。
在虎門打工那么久了，程杰也時常在思考這個問題——以后他會不會也成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
雖然陳波一直鼓勵他繼續(xù)參加高考，之前在車上認(rèn)識到的那個劉紅霞回郵件給他也叫他不要放棄自己的生活，不要隨便的沉淪。可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不可能再回學(xué)校的了，就算他現(xiàn)在依然保持著看書的習(xí)慣，甚至開始這幾首小詩打發(fā)時間，可是他又怎么能逃避的了這個環(huán)境呢？他不可能做得到像劉紅霞在郵件里說得那樣，參加大學(xué)的自考，更不可能有條件在別的環(huán)境下走完人生最迷茫的這幾年，所以他看完劉紅霞的郵件之后都沒有什么想法，還是覺得劉紅霞把事情想得跟自己去年想得那么簡單。
在跟老李吵完的那天夜里，程杰其實默默思考了很久，在工作的間隙發(fā)表了一條說說:
如果有來生，
我想，
不站成樹，
不化作蝶。
如果有來生，
我會，
是一只棲身深海的小章魚。
惟此，
不被冷漠無情傷害，
不受凡塵世俗蹂躪。
所以，
大海深處，
我的淚晶瑩剔透，
我的心潔白無瑕。
所以，
心靈深處，
我熟悉寂靜凄冷，
我習(xí)慣孤獨終老。
如果有來生，
僅愿，
化作章魚，
棲居遙遠(yuǎn)海角，
這樣，
便不曾遇見。
在一個不是經(jīng)常冒泡的QQ空間上，如此傷感的文字自然引來很多同學(xué)關(guān)注，知道程杰此刻狀況的同學(xué)紛紛鼓勵，不知道的同學(xué)卻吐槽程杰的多愁善感。
程杰，以前覺得日子不該是這樣過的，覺得生活應(yīng)該充滿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旅行，比如戀愛?？墒乾F(xiàn)在，混了大半年了，他反而覺得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生活。他常在想，自己是否太注重一些形式化的東西，事實上，生活只是平淡的，沒有轟轟烈烈。他嘗嘗被一些事情感動，覺得自己的生活也該如此，而現(xiàn)在的他，不得不重新考慮一下自己與這個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
是不是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就不會變成老李他們那個樣子了呢？還是說，他現(xiàn)在的思想并不成熟，把所有事情都想得過于簡單？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程杰早就明白到這個道理，但是他去年選擇打工這條道路時，并沒有考慮到自己到底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而今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了，除了勇敢面對，他還能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