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指著冰壁說里面還有東西的時候,秦逸子還看不出情緒;唐戈的臉上抹了一層興奮,那是一種在你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說明天郊游的興奮;蒙卡低頭不語;千秋里代掐著手指;奈拉我沒注意;艾達(dá)盯著我手上的紙張緊鎖著眉頭;何塞的頭發(fā)好毛躁啊!就像他這個人看上去的不耐煩一樣毛躁,我大學(xué)里的作曲老師也像他這樣,頭發(fā)久久不洗,洗一次流下來的油漬足夠油燜一頭豬。
人們半天無聲。
“所以,你們會認(rèn)為我的猜測是錯誤的。”我知道怎么和人群打交道,人群需要第一個磚頭。
人類一旦扎堆就是這么奇怪,你不說話的時候吧,大家覺得你心不在焉;可你把你的思考邏輯加入進(jìn)人群里,別人要么不在意,要么干脆認(rèn)為你瘋了;更有些情商高的一比的市儈精,他就是需要別人先提供第一個磚頭,然后他才好踩上去,成神。
集思廣益是個騙局,人群的面目只有兩種:嘈雜,或者鴉雀無聲,現(xiàn)在我面前的人們是第二種。
我確定我不應(yīng)該和他們商量,而是應(yīng)該再次進(jìn)入那冰壁里,自己去。如果石壁那邊只有我看見時間墓地,那么冰壁這面,也應(yīng)該有我,只能是我自己能見到的東西。
“你確定嗎?”秦逸子說話了,他是進(jìn)入三角塔的第一人,他完全有足夠立場否定或肯定我的想法。
“我確定。”
他改成中文說道:“我擔(dān)心的是,你怎么證明或者描述別人看不見的景象。”他的意思我明白,沒有人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瘋子。
“我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瘋,證明自己有多重要才出現(xiàn)在這里嗎?”我緊緊盯著他:“你們有誰在夜里進(jìn)去過?”
“所有人,除了你和伊萊亞斯。”
“看到了什么?”
“藍(lán)色的水,無邊無際,空無一物?!鼻匾葑拥闹形恼婀苡?,他說那藍(lán)色的汪洋,在深夜里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一直都是日照穿透過冰塊的冰藍(lán)色。
那就對了。如果石壁那邊在白日里一片漆黑死寂,那冰壁這一面,就應(yīng)該是永恒的“生”,哪怕是深夜里,日光都要永恒存在的那種“生”。
“好。”我用一個字回答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再向他們描述我的看法,這是賭氣,也是無奈之舉,記得我說過那個算命老頭嗎?他可是被我的追問氣死了,“不信你就滾!”,然后我一言不發(fā)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好什么?”果真唐戈困惑極了。他把我和秦逸子一字一句的中文都聽了進(jìn)去。
其他人卻是好涵養(yǎng),竟然沒有一個跑出來要求我用英文講話,好在奈拉是聽懂了,她依次向其他人翻譯了起來。
伊萊亞斯的沉默不再是我的黑洞了,他已經(jīng)成為了所有人的黑洞,大家都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任他在角落里沉默、發(fā)霉才是拯救地球的第一步。
我們真的是在拯救地球嗎?
允許我借用一下臺灣口音:我真的不知道耶~。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除了無辜樣貌才能獲得原諒,我還能做什么?!我只能一一搞清楚,這幫人都是怎么來到了這三角塔上的。蒙卡是因為恩佐的郵件;恩佐是因為梅妮的畫;奈拉是因為前男友伊萊亞斯;至于何塞,用他的話說,是因為我大學(xué)的作曲老師李離,就是那個和他一樣千年不洗頭,洗一次能油燜一頭豬的作曲老師。
你看,沒那么復(fù)雜,所有源頭都指向伊萊亞斯、梅妮和我林關(guān)和,我們?nèi)齻€人是所有故事的關(guān)鍵,結(jié)果我是那個最云里霧罩的、時時刻刻想著要逃跑的。
“所以,你們真的沒有人認(rèn)為,這整個三角塔是非常幼稚可笑的邏輯使然?”
沒有人。
這些人里,除了伊萊亞斯這個啞巴看不出情緒,也就剩下秦逸子還是那種中立的、就像個從來不放過自己的深度思考者那樣,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質(zhì)疑。
唐戈正深陷于新戀情,我都懶得看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
何塞仍舊是一幅什么都質(zhì)疑,哪怕李離把我的畢業(yè)作品發(fā)給他,他改編了彈奏了,導(dǎo)致我在回憶和幻視之間來回穿梭的發(fā)瘋狀態(tài),整個山洞的燭火固定成光,他還是一副什么都質(zhì)疑的表情。我理解他,畢竟這里沒有白雪公主,唱兩句吸引來兔子松鼠;也沒有月娥的河?xùn)|獅吼,一張嘴就草木皆兵風(fēng)起云涌。
等等!我想起了什么!如果我是先進(jìn)入時間墓地才穿過文字黑幕,那么冰壁的后面也應(yīng)該是兩個場景啊,也許我錯了?我毫不猶豫地走到冰壁面前,對著人群說了一句:“我自己進(jìn)去?!?p> “ALONE!”最怕熱心觀眾了,我不得不大喊一句阻止他們。兩個楔形文字過后,我又進(jìn)入到一片史前巨蛋包裹似得汪洋里。
沒有英雄,只有逞強(qiáng)和不服氣。再次進(jìn)入這斷失了幾十億年生命演變過程的汪洋里,我還是怕。
還是怕,還是無法自處,幾十億年的基因記憶仍然在作祟,雙腳雙手在水里拍打著,我不是英雄,只有來都來了的硬著頭皮。
我嘗試著讓自己冷靜,盡量回想自己在進(jìn)入對面石壁后,深處時間墓地里的狀態(tài),我記得我當(dāng)時蹲了下來,就像那個在萬人體育館里開演唱會的女明星,在瞬間斷電的舞臺上做的那樣,我在水里也“蹲”了下來,緊緊抱著胳膊,整個身體彎曲著,閉上眼睛,迎來一片漆黑,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我身體越來越放松而滿足,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胎兒,在母親羊水里漂浮,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淚流到水里,還是水流到我的眼睛里。
放松,放松,全世界只有我自己在這里;
閉眼睛,閉眼睛,一片漆黑,四周寂靜,可那感覺如此安寧;
閉眼睛,閉眼睛,一定要任由它,就像我獨自穿過那片死寂的時間墓地那樣....
閉眼睛,閉眼睛。一定要任由它,哪怕我正處在一條無人可呼救的河,這河里隨時會冒出流沙石塊把我擊碎,也一定要隨著它,一定要隨著它....
霎那間!一股重力狠狠地把我往下扯去,我記得這個感覺!那是我即將看見滿幕文字文明之前的隧道!就是它!我睜開了雙眼,張開了雙臂,隨它!一定要跟隨它!
我看見了!
隨著我的下墜,橘紅火紅的巖漿不斷地從我的腳底噴射而出!這水里的火焰,就像巨大的顏料桶正被人扔進(jìn)了深水里,那些深深淺淺的紅色橘色,混雜、交錯、分離、漫游、噴涌,而我就像一只喝酒喝大了的傻魚沖入其中,任由這色彩斑斕把我卷裹,醉生夢死!
我拼命睜大雙眼,就像一個從未出過村口的土妞,對著香奈兒路易威登寶格麗的櫥窗,想不明白一件大衣憑什么那么貴那樣,我死命睜大雙眼!
終于,這色彩最濃郁的深處,最深處,我看見了....
一座正在噴發(fā)的活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