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就解決了一件事：我的車和伊萊亞斯無關(guān)。
安德烈把我送出辦公室，辦事大廳里的長椅上，伊萊亞斯在等著，我心里稍稍愧意。
“你餓嗎？”他問到。
“有一點?！蔽乙呀?jīng)兩天沒怎么好好吃東西了，那兩個魚頭還躺在在冰箱里。
“帶你去一個地方?！币寥R亞斯把車輪沖南，我們告別了安德烈。
路上，他和我說起他和安德烈的故事，他們不僅是他初中到高中的同學(xué)，還是發(fā)小，兩人的母親是也是發(fā)小。
“我父親在我6歲的時候回了德國，我和我媽媽留在了這里，安德烈的媽媽也是我的另一個媽媽?！彼⑿Γ拔覀兙拖褚患胰?。”
南美人太愛生孩子了，他們對生孩子的熱情就跟他們的音樂一樣，搖搖擺擺拍拍打打沒完沒了，聽一次是快活，天天聽我就會很累，激情火熱過了頭的那種累。
我在心里慶幸，自己趕上了計劃生育。
“我是家里的唯一一個孩子?！彼路鹬牢以谙胧裁矗噧?nèi)的音響從沒見他打開過。
車輪在一座酒莊門前停下，石砌的門柱上用西語寫著幾行小小的字。
“Me gustas cuando callas.”伊萊亞斯在我身后念起西班牙語來。
“什么意思？”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這里果真安靜極了。
我們走進(jìn)一座石砌房子里，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伊萊亞斯徑直帶著我向酒窖里走去。
這是一座小小的樸素的酒窖，昏暗的燈光在酒窖頂部打出弧光，墻的兩側(cè)，整整齊齊的躺滿了圓弧形的酒桶，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木頭混合著酒氣，酒氣又混合著土地的氣味。
我們出了酒窖，一個50多歲的男子在等著。
他們擁抱、握手，嘴里說的是德語。
“這是酒莊的主人，托馬斯?！币寥R亞斯介紹著，“托馬斯，這是塞林格?！?p> 小地方，五分鐘能打出20個招呼，東邊一個醉漢在吹牛，西邊就能感覺到風(fēng)。
如果說蘇拉湖是我留下的原因，當(dāng)?shù)氐钠咸丫?，則讓我甘愿就地長眠，尤其是白葡萄酒。
一杯入喉，臉就微微發(fā)熱，頭腦有點暈，身上懶洋洋的，這個時候你需要一點點憂愁，我反對“活著就要開心”這種說法，一味的快樂對我沒有意義，讓美酒降了品格。
托馬斯在樹下擺好了餐桌。一排排葡萄樁在藍(lán)天烈日下整齊地排列著，午后的風(fēng)，一陣陣地輕撫著葉子，空氣里只有風(fēng)的聲音，和安靜。
“你不喝嗎？”我搖搖自己的杯子。
“一會我還要開車?！?p> 哦。
“林關(guān)和，我很早就認(rèn)識你了。”
“我知道，秘魯。”
“不是，第一次是在中國的長城。”
可能是酒上了頭，我有點暈。他繼續(xù)提醒著：“那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你在彩排。”
我做過的活動，大大小小加在一起也快上百個了，而長城只做過一次。在這里舉辦活動，光是前期審批報備，就足夠繁瑣和復(fù)雜地讓很多公司卻步。
我當(dāng)然記得那一次，“所以你是建筑師?！?p> “是的，我和同事爬完長城回來，提前進(jìn)去看會場。當(dāng)時你在舞臺上，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p> 唉，地球是不是真的不大？地球人倒是挺多的。
我曾經(jīng)做過一次測試，想弄清楚做一場活動，我需要和多少人溝通。我用一個全新的手機(jī)號碼，活動結(jié)束后，我的聯(lián)系清單一共加了78個人，這78個尚有姓名，那些沒有名字的，就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的數(shù)字了。
有了微信以后，地球上的熟人就更多了，三千年沒見的同學(xué)，一個贊就算彼此有情有義。
相比人，我更能記住執(zhí)行過的活動。
“真想不到，我竟然做了那樣一份工作十年?！蔽议_始自憐。
“我也是的，現(xiàn)在看什么都是結(jié)構(gòu)線條?！彼_始自嘲。
托馬斯從屋里拿出奶酪面包來，他是那種土地智慧型的男人，這是我發(fā)明的詞語。有些人往你面前一站，你就會知道他算帳合同從不出錯，有些人生活享受上一定是一把好手，而托馬斯會和你聊天氣談土地。
“美酒面前不要聊工作?！蓖旭R斯笑說著，放下奶酪又走回屋里去。
我不好意思了。過去我能對著一幫陌生人，口沫橫飛噴出一幅美景，然后簽合同收錢。
在男女這件事情上，我但凡在意一些，就不行了，我會呆，為了隱藏這種呆，我就會胡說八道裝瘋賣傻。
原來五年前他就遇到我了。有時真想有一把命運(yùn)觀察鏡，能夠探照進(jìn)人與人的際遇交錯里，是機(jī)緣，還是命運(yùn)的大手埋下了草蛇灰線。
我和伊萊的故事伏筆，是要從五年前的BJ算起？還是半年多以前的秘魯？前天的街頭？隔著墨鏡，靜悄悄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他在吃東西，他真自然啊，他比我自然多了，仿佛際遇只對我起作用。
午后的夏日更烈了，連風(fēng)都夾雜著熱氣，酒精在我體內(nèi)添柴加火。餐桌上的東西，除了酒杯，我一個都沒動。
我不吃面包也不愛奶酪，咖啡不加糖奶還不如死，牛排有什么意思？這里的人聚會，場場都是BBQ；冰激凌就冰激凌，為什么要混著草莓變成粉紅色；我愛吃巧克力，可巧克力變成蛋糕，我就喪失愛意。
我想吃油膩的香辣的，帶骨頭的能啃的，能把手弄臟的。
“你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生物界奇跡?！边@是他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調(diào)侃。
一個不喝酒的工科直男，要是會一點幽默，我是搞不過了?？纯?，他繼續(xù)調(diào)侃：“在警察局里，你說讓我出去的時候，像極了你在舞臺上的樣子。”
“工作是一個人的后天人格。”我用我最擅長的上綱上線懟了回去，再沒意義的事情，我一定能搞出點意義，再無聊的活動，我都能搞出一個大主題。
哈哈哈哈！這是他第一次大笑。
他不勸我吃東西，甚至不描述這面前的食物如何美妙，他不拉我下水，我就不用佯裝享受，這樣的人是最佳旅伴。
“這應(yīng)該是你想吃的。”托馬斯從屋里出來了，手里捧著兩盤沙拉，放在我面前的這一盤，綠色的生菜葉正泛著沙拉油光，幾片厚厚的新鮮三文魚，正向我閃耀出全宇宙最動人的光。
我甚至沒有說過我要吃什么！伊萊亞斯的盤子上，香煎過的三文魚連同他一起，無聲地接受了我的詫異，我的詫異就是對他的贊美。
徹底搞不過了，一個懂女人心思的工科直男。
托馬斯加入了我們。
葡萄酒的香氣在我的舌根輾轉(zhuǎn)，新鮮的三文魚在舌尖融化，樹葉在我的頭頂上沙沙作響，我懂了那句話：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接下來你們?nèi)ツ睦铮俊蓖旭R斯在問兩個小輩，他認(rèn)為這兩個小輩在搞男女關(guān)系。
伊萊亞斯喝了一口水，眼睛向我看來。
“我們?nèi)ノ灮饙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