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您看這……”
“耿叔,去歇著吧,這里有我?!?p> “這……老爺……”
“去吧?!?p> 輕寒看著耿二走出院子,嘆口氣,走到門口,抬手敲門。
“父親?!?p> 里面遲遲沒有動靜,就在輕寒抬手想再次敲門時(shí),門開了,老爺面色蒼白的站在門口。
才堪堪一日的功夫,老爺一下子憔悴蒼老了許多,兩鬢的白發(fā)如霜,眼睛紅腫,神色晦暗。
“父親?!?p> “無覓?!?p> 老爺竟然哭出了聲,身子踉蹌了一下。輕寒手疾眼快一把扶住父親,父親仿佛泄光了一身的力氣,靠在輕寒身上,淚流滿面,傷心欲絕,語不成句。
“無覓,大清國這是怎么了?他們怎么敢?怎么敢?那可是大清國的皇上啊,他們怎么敢?……”
輕寒扶著父親坐在榻上,半蹲在父親面前,沉痛的看著父親,低聲說:“父親,這是歷史的潮流,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p> “大清國沒了,沒了……嗚嗚嗚……”
父親孩子般哭了,輕寒站起身,摟住父親。父親把頭埋進(jìn)輕寒的懷里,嚎啕大哭。輕寒也揚(yáng)起頭,淚順著臉頰紛涌而下。這一刻,父親的世界塌了,輕寒的世界模糊了,曾經(jīng)的壯志凌云此刻才真正成了笑話,成了愚不可及的笑話。什么學(xué)習(xí)經(jīng)世之才,什么學(xué)以致用,什么成為國之棟梁,什么富國強(qiáng)民,這一刻都變得可笑起來。國都沒了,要怎么報(bào)效?皇帝都被趕出了皇宮,成了真正的亡國之君,大清國的子民從此沒了皇帝,沒了精神依托。輕寒雖然接受了許多新事物,但那深入骨髓的忠君愛國思想是生了根發(fā)了芽的,突然被連根拔去,也痛到心扉。
老爺則是傷心欲絕,當(dāng)初鬧革命鬧的那么兇,老爺背地里還偷偷支持過那些鬧革命的人,可如今大清國的皇帝真的要被趕出皇城了,老爺覺得天真的塌了。以前,不管是誰來北京城,那都是要供養(yǎng)皇上的,參拜覲見是必不可少的,皇上雖然不管事了,可他依然是大清國的皇上,依然好好兒的在宮里??扇缃?,皇上被驅(qū)逐了,皇宮里沒了皇上,北京城的當(dāng)權(quán)者們再也不會去覲見皇上了。大清國從此沒了,從此世上再沒大清國了。老爺?shù)木窨辶?,精氣神倒了。老爺?shù)目蘼暆u漸低了,累了,攤靠在榻上,灰敗的臉色像是大病一場。老爺閉著眼睛說:“去打聽打聽,皇上什么時(shí)候走?”
輕寒點(diǎn)點(diǎn)頭說:“父親放心,兒子這就去打聽?!?p> 十一月的上旬,天氣漸冷,北風(fēng)卷起枯葉,在紫禁城的門前飛舞。紫禁城門外跪滿了人,耿府的老爺也跪在哪里,痛哭流涕。紫禁城門里門外哭聲一片,灰蒙蒙的天加重了老爺心頭的傷心,帶槍的兵圍住了紫禁城,領(lǐng)兵的耿老爺認(rèn)識,他們也是大清文臣之后,如今他們帶著兵親自驅(qū)趕皇上,耿老爺氣血上涌,噗嗤一口老血,暈倒在紫禁城門外。
耿老爺是耿二背回來的,輕寒接到消息匆匆趕回家時(shí),府里慌亂一片。
“大夫怎么說?”
太太拿帕子拭拭眼角說:“說是急血攻心,原本就肝氣郁結(jié),又受了寒氣,急血攻心,以后要好好養(yǎng)著,不能再刺激,不能大喜大悲?!?p> “無性命之憂?”
“好好養(yǎng)著,暫無性命之憂?!?p> 輕寒這才看一眼屋子里的人。曼妮和木蘭也到了,女婿們陪在身邊,兩人都兩眼淚汪汪的。晴姨娘也是哭的雙眼通紅,看樣子也是真?zhèn)?。不散神色焦急,一臉的?dān)憂。讓輕寒覺得奇怪的是柳姨娘,柳姨娘微微低著頭,手里快速的轉(zhuǎn)動著一串珠子??床怀鱿才?,更看不出傷心和焦慮,柳姨娘看上去與以往沒什么區(qū)別,木訥淡漠。不散的妻子喬氏站在柳姨娘身邊,臉上的神色擔(dān)憂著急,倒是得體。
輕寒微微一皺眉,低聲說:“母親,既然父親需要休息,這么多人圍著也不安穩(wěn)?!?p> 太太回頭揮揮手說:“都去歇著吧?!?p> 喬氏行了禮扶著柳姨娘往外走,曼妮對輕寒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拉住想要開口說話的晴姨娘,也慢慢往外走,曼妮的女婿跟在她們身后。木蘭和女婿王同義看著太太和輕寒,欲言又止。輕寒低聲說:“母親,陪著木蘭說說話去,這里有兒子和不散在。”
太太抬起淚眼看看女兒女婿,又擔(dān)心的看看床上的老爺,最終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往外走去,木蘭和王同義對輕寒點(diǎn)頭示意,跟在太太身后出了門。一屋子的人走完了,房間安靜清冷,弟兄倆相對無言,默默坐在凳子上。中途耿二端著湯藥進(jìn)來,輕寒和不散搭手給父親喂了藥,父親醒來之后,靜靜的躺著,睜著兩眼盯著屋頂,一句話也不說。弟兄倆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默默坐著。
天色越來越暗,不散打開燈,昏黃的燈光下,老爺?shù)臍馍瓷先O差。輕寒低聲說:“父親,您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要保重,大清國雖然沒了,皇上不是還在嗎?再說,父親也曾熟讀史書,改朝換代是每一個朝代必然的經(jīng)過。父親不必過于傷心,國還在,要跟上社會進(jìn)步的步伐,向前看?!?p> 父親不語,眼珠子都沒動。不散對著輕寒搖搖頭。
門外響起腳步聲,西風(fēng)撩起簾子走了進(jìn)來。不散欣喜的起身。迎過去。
“二哥?!?p> 輕寒看一眼西風(fēng),西風(fēng)看上去沉穩(wěn)冷靜,一張?jiān)揪筒粔蚓碌哪樋瓷先ジ哟植诶溆?。西風(fēng)拍拍不散,對輕寒點(diǎn)點(diǎn)頭,向床邊走去。
輕寒急忙起身站在西風(fēng)身邊。
西風(fēng)輕聲叫:“父親?!?p> 老爺慢慢轉(zhuǎn)動眼珠子,直愣愣的看著西風(fēng)。
西風(fēng)又叫:“父親?!?p> 老爺嘴一撇,眼淚掉下來,哽咽的說:“皇上走了,他們把皇上趕走了,大清國沒了,沒了……”
西風(fēng)側(cè)臉看看輕寒,輕寒微微搖頭。
西風(fēng)柔聲說:“父親今兒可是去送了皇上?”
父親激動起來,連著咳嗽了幾聲,掙扎著要做起來。
西風(fēng)趕忙扶著父親坐起來。
老爺哽咽著說:“我怎么能不去?那是皇上啊,若是不去,這輩子還能再見著嗎?”
“父親,您這一去,也算是成全了君臣之情,如今是民國了,軍閥們大把的銀元養(yǎng)了軍隊(duì),沒錢供養(yǎng)皇上,以前提的那些君主立憲制,現(xiàn)如今沒人提了。想當(dāng)初俄國鬧革命的時(shí)候,沙皇都上了絞刑臺,法國也一樣,咱中國算是好的,讓皇上好好兒的離開,這也是你們這些遺老堅(jiān)持的結(jié)果。為了大清國,您盡力了?!?p> 老爺淚眼迷蒙,抬眼看著西風(fēng)說:“我也算盡力了?”
“是?!?p> 老爺又看著輕寒說:“我算是為大清國盡忠了?”
“是?!?p> 老爺哇的一聲哭了,大聲說:“父親啊,您聽到了嗎?兒子也算盡忠了,兒子沒本事,保不住大清國啊,皇上被他們趕出了皇宮,兒子心里難受啊。父親,大清國沒了,可他不怨我啊,兒子也不想這樣啊。父親,您要是在天有靈,就保佑皇上身體康健長命百歲吧。只好是活著,他就還是大清國的皇上啊?!?p> 老爺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這是輕寒三兄弟記憶里父親說的最多的一次。耿二端了藥進(jìn)來,輕寒讓開,西風(fēng)小心翼翼的給父親喂了藥。喝了藥,沒多久老爺就沉沉睡去。留著耿二和管家守著,弟兄三人輕手輕腳出去。出了院子,翠兒在門口等著,行了禮說:“太太和姨娘們、小姐姑爺們在廳里等著呢。”
三兄弟去了大廳,跟大家說了老爺?shù)那闆r,讓大家放心,老爺睡了。
太太疲憊的說:“如今這般,老爺怕是一時(shí)半會兒也好不了,大家先去歇著吧,明兒再拿出個章程來?!?p> 輕寒點(diǎn)頭說:“母親和姨娘們先去歇著吧,父親這里有兒子們在,不會出岔子?!?p> 打發(fā)走了太太和姨娘們,三兄弟又跟妹妹妹夫說了幾句話,感謝他們能及時(shí)趕過來,如今父親沒事,也讓他們回去,若是有事會及時(shí)派人去傳話。等送走了曼妮、木蘭和她們的女婿,已是晚上十點(diǎn)多了。輕寒讓西風(fēng)和不散回去歇著,自己打算過去陪著父親。
不散聽話,應(yīng)了一聲,說是明兒過去,就回了院子。西風(fēng)倒是陪著輕寒往父親院子里走。
輕寒借著月光看著西風(fēng),嘆口氣說:“你能回來,我很高興?!?p> 西風(fēng)硬朗的面孔柔和下來,微微一笑說:“父親,比起有些遺老開明的多,不過是有些思想深入骨髓,想要根除需要時(shí)間?!?p> “你能想通就好,父親他是真心為了這個家?!?p> “嗯,我知道。”
“這幾年在外面過得可好?”
“一大男人有工作,別人都能過,我有什么不行的?!?p> “還是回來吧,這里畢竟是家?!?p> “我自由慣了,還是住在外面方便,我會經(jīng)?;貋淼??!?p> “有事就言語一聲。”
“我會的。大哥,你的事我聽說了……”
輕寒打斷西風(fēng)。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p> “可是日本人……”
“我這里明白,你就不要摻乎了。今兒晚了,就留下吧,明兒陪姨娘說說話?!?p>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