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沅好摘下蒙在眼上的手帕,就見六公子蕭鑒宜正站在亭子外,靜靜地看著她。
正月十五的喜慶日子里,人人都穿紅著綠,六公子蕭鑒宜卻穿了一身淡青色無花無紋的袍子,腰間系了一根白色綢布帶,一條白色絲絳從帶子間穿過,底下墜了塊白玉佩。
冬日正午的日頭并不那么刺眼,有些發(fā)白,但照在人身上,仍舊有些許暖意。
蕭沅好趴在欄桿上,瞇起眼看了看天,又瞇著眼看了看眼前沉默立著的六公子,忽然不知道要跟這個剛剛失去了母親的男孩說什么。
尤其是,這個男孩的母親是因?yàn)樗┧赖摹?p> “六哥哥好?!?p> 蕭沅好跟蕭鑒宜打了聲招呼,訕笑著道:“我們在玩捉迷藏,六哥哥,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啊?”
話音剛落,蕭沅好就覺得自己這個提議蠢透了。
蕭乾對兒子們的要求很高,幾個公子都是三歲就開始啟蒙了,像大觀園里的賈寶玉一樣和女孩兒們廝混在一起,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公子們到了十歲就要搬到育碧館居住,若無旨意,不可隨意出入各自生母的居所。若是夫人們想念兒子了,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去育碧館看看兒子。
她讓蕭鑒宜和丫頭們一起玩耍,傳出去,蕭鑒宜不僅要受到責(zé)罰,而且還會惹來嗤笑。
蕭沅好趕緊改口:“六哥哥,我是胡說的,你別生氣……”
“好?!?p> 出乎蕭沅好的意料,蕭鑒宜竟然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你來,我?guī)闳フ宜齻?。?p> 沒等蕭沅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蕭鑒宜就踮起雙腳,將蕭沅好從欄桿上抱了下來,他拉著蕭沅好的小手,一路往景德宮的方向走去。
蕭鑒宜的手很冷,手心卻一直在出汗,黏糊糊的,讓蕭沅好想起了一種陰森恐怖的爬行動物,心里頭很不舒服。
她幾次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卻因?yàn)榱庑?,只得作罷。
但很快,蕭沅好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
進(jìn)宮這么多日子,蕭沅好最熟悉的地方便是萬福宮、鏡湖廳和景德宮了。蕭鑒宜方才在通往景德宮的路上拐了個彎,現(xiàn)在走的路,是蕭沅好從來沒走過的!
“六哥哥,”蕭沅好掙扎起來,“我們走得太遠(yuǎn)了,蘇蘇她們絕不會躲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我們回去吧。”
蕭鑒宜一聲不發(fā),手上卻加大了力氣,幾乎是在拖著蕭沅好往前走。
“六哥哥,你松手!”
事情越來越不對勁,蕭沅好干脆扯著嗓子大喊:“有沒有人啊!蘇蘇姐姐!”
“你別喊了,今兒個是正月十五,這里的宮殿無人居住,留守的宮婢們不是被調(diào)去迎熏閣幫忙,就是偷懶吃酒去了。你就算是喊破了喉嚨,也無人來救你?!?p> 蕭鑒宜年紀(jì)雖小,力氣卻極大,拖著一個小小的蕭沅好,毫不費(fèi)力。
“六哥哥,你瘋了!你要帶我去哪兒!”
靠!
蕭沅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她招誰惹誰了,她一個小屁孩兒,就想好好地活下去,怎么就那么難啊!
哪怕她貴為公主,在這深宮之中,還是如同一只螻蟻一般,渺小得可憐。
眼見得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荒涼,蕭沅好迫不得已,只得使出了自己的殺手锏——一張嘴,沖著蕭鑒宜的手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呃……呵呵?!?p> 蕭鑒宜悶哼一聲,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兔子急了還咬人,這句話果然有些道理。阿好,你是急了么?別著急,我們時間多得很,有的是功夫玩捉迷藏。比如,我們先為你這雙漂亮的眼睛找個地方好好藏起來,好不好?”
蕭沅好胳膊上的小汗毛一瞬間立了起來!
天啊,這孩子是個天生的變態(tài)??!
恐懼和驚愕讓蕭沅好覺得惡心,唇齒之間彌漫的血腥味加劇了這種感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迫使她松了口,扶著膝蓋干嘔起來。
蕭鑒宜根本不停,猛地一拉蕭沅好,拖著她拐進(jìn)了一座假山園中。
蕭沅好已經(jīng)徹底迷失了方向,她根本不知道這里距離鏡湖廳的小亭子有多遠(yuǎn),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萬福宮的哪個方向,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宮中竟然還有這么荒蕪的所在。
她還沒有來得及看看這周圍的景象,就被蕭鑒宜甩進(jìn)了一個假山洞里,胳膊肘重重地磕在了石頭上,疼得蕭沅好當(dāng)場就掉了幾顆金豆豆。
“這里很安靜,沒有人會來打擾咱們?!?p> 蕭鑒宜撩起袍子,蹲在蕭沅好跟前,從靴子里抽出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你干嘛!”
蕭沅好跟一只受驚的小兔子一般,一下子跳起來,躥出去老遠(yuǎn),卻被蕭鑒宜一把揪住了頭發(fā),給拽了回來。
“阿好,你要去哪兒呢?你不是想要玩捉迷藏嗎?我陪你玩啊?!彼罩笆祝谑掋浜玫膬芍谎劬η氨葎澚艘幌?,“阿好,你說,我們先藏左眼呢,還是先藏右眼?”
“我哪只眼睛都不想藏!”
此時此刻,蕭沅好真的很想一頭撞死。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要跟這個小男孩搭話。早知道就讓他在亭子外看著她和宮女們嘻嘻哈哈,一個人孤單寂寞冷!
“那就左眼吧?!?p> 冰冷的匕首貼在了蕭沅好的左眼皮上,猶如毒蛇吐著信子,爬行在蕭沅好的每一寸肌膚上。
“哇!”
蕭沅好終究沒忍住,將方才吃的東西吐了個干干凈凈。
一番昏天暗地的嘔吐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竟然吐了面前的蕭鑒宜一頭一臉!
蕭沅好頓時就呆住了——我的天!惹怒了這個小變態(tài),他豈不是要把她給一刀一刀片成火鍋肉片??!
蕭沅好閉上眼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那把鋒利的匕首把自己的左眼給摳出來,大著膽子睜眼一瞧,就見蕭鑒宜一臉嫌惡地在擦拭著臉上的嘔吐物。
“你看什么看!”蕭鑒宜惡心得自己都想吐了,“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修邊幅的公主,難道嬤嬤們沒教過你規(guī)矩嗎?”
趁著他低頭擦自己的袍子,蕭沅好撿起一塊石頭,沖著他頭頂就砸了下去,也不管到底把蕭鑒宜砸成什么樣子了,跳起來就跑。
她一路跌跌撞撞,在這假山園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管東南西北,認(rèn)準(zhǔn)了一個方向,就沒頭沒腦地沖了過去。
可身后很快就傳來了腳步聲,且越來越近,就如同死神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踏在蕭沅好的心上。
蕭沅好已經(jīng)絕望了,卻在此時,一頭扎進(jìn)了一個人的懷中。
她死死地抱住那個人的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是……”
“十妹妹,你這是在耍賴!”
蕭鑒宜也已經(jīng)追到了眼前。
“老奴給六公子請安。”
蕭沅好碰上的是個老內(nèi)侍,年紀(jì)約摸六十多歲了。他笑瞇瞇地給蕭鑒宜請安,像是和蕭鑒宜很熟悉的樣子。
“魏常侍這是去哪兒?”蕭鑒宜慢慢走過來,拉住了蕭沅好,“十妹妹,你別亂跑了,跟我回去吧。”
蕭沅好心都涼了,她驚恐地抓住魏常侍的袍子,大腦前所未有地迅速轉(zhuǎn)動起來。
這個魏常侍是誰的人?他和蕭鑒宜這么熟識,她若是說了實(shí)話,這個魏常侍會幫誰?蕭鑒宜手中還有匕首,這個老頭兒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厲害角色,說不準(zhǔn)蕭鑒宜一會兒會發(fā)瘋,將她和魏常侍都給殺了。
這個破地方又沒有監(jiān)控,就算是把她殺了,興許這輩子都破不了案,那她豈不是白死了……
“魏常侍……”蕭沅好抓住最后的機(jī)會,僵硬地在臉上擠出個笑容來,“我和宮婢們玩捉迷藏,找不到她們了,你和我們一起玩好不好?”不管了,先拉一個人下水!
“十妹妹又任性了?!笔掕b宜已經(jīng)開始掰蕭沅好的小胖手指頭了,“魏常侍管著翠韻臺,今兒個忙著呢。怎么會有時間陪著你胡鬧呢?”
“我不!我就要魏常侍陪著我玩!”
蕭沅好靈機(jī)一動,干脆就勢往地上一坐,抱著魏常侍的雙腿不撒手了,完全把自己營造出了一個任性公主的形象。
“我是大燕的嫡公主,我想讓誰陪我玩,誰就得陪我玩!管著翠韻臺又能怎么樣?就算管著金意宮,今天也不能把我丟下!”
蕭鑒宜沒想到蕭沅好會耍賴,一時有些愣怔。
那魏常侍倒是個十分隨和的老頭兒,他一彎腰,把蕭沅好給抱了起來:“好,老奴今兒個就聽公主殿下的一回!”
蕭沅好一顆心微微放松下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到魏常侍在她耳邊快速低聲地道:“殿下,抱緊老奴,咱們快些走。”
蕭沅好幾乎是下意識地抱住了魏常侍的脖子,緊接著,魏常侍忽然抱著她跑了起來。
身后的蕭鑒宜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明白過來自己被耍了,也跟著在后頭猛追。
魏常侍雖然是個成年人,步子比蕭鑒宜大,但畢竟是個老頭兒了,又抱著蕭沅好,人就越跑越慢了。
眼見著要被蕭鑒宜給追上了,前頭忽地出現(xiàn)了喧鬧聲。
魏常侍也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猛跑幾步,轉(zhuǎn)過彎兒,就看到一座戲臺子矗立在眼前,幾個裝扮好的戲子正在臺上揮舞著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