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志在凌絕頂
韓煦聞言倒是一怔，偌大一個燕州，南北一十二府，一百多個縣，只靠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應(yīng)對不過來。郭繼恩也是面露苦笑：“兩員推官只能以后再慢慢物色，若是憲使有合適之人選，亦可舉薦?！?p> 韓煦面色凝重起來，沉吟著點(diǎn)點(diǎn)頭。坐在郭繼恩右邊的霍啟明正與謝文謙說話，聽到他們的話語便轉(zhuǎn)頭插言道：“我在清苑縣時，見著了于監(jiān)軍家的長公子于佐賢，此人如今是該縣縣丞，很是不錯，可以擢舉上來大用?！?p> “考績之后，若確為卓異，可以右遷?！惫^恩點(diǎn)頭說道，于佐賢這個名字令他又想起當(dāng)初與于貴寶的對話，心里那個抓不住的念頭頓時清晰起來，“韓憲使，藩鎮(zhèn)之地，府縣職官之任命，可分為兩類?！?p> 韓煦點(diǎn)頭道：“不錯，一是由戶部銓選，二是由督府自行征辟?！?p> “正是。不過戶部銓選之官，亦皆為河北應(yīng)試得中的解士?！惫^恩分析道，“凡是藩鎮(zhèn)之地考中進(jìn)士者，朝廷多半都會銓往原籍任官，能留任京師者甚少。這些人被差遣回來任官之后，也很難再能被銓入中樞。而都督府所征辟之官，亦皆為本籍士子。長此下去，府縣官吏與地方縉紳，同氣呼應(yīng)，盤根錯節(jié)，尾大不掉。”
韓煦點(diǎn)點(diǎn)頭：“想必統(tǒng)領(lǐng)委下官來做這個巡查使，便有威懾地方之意。既如此，則恢復(fù)三年考課之法，凡府縣任免，不得出自上者私意，皆由憲署核績之后，制冊交與督府，再行遷轉(zhuǎn)?！?p> “此為一法，”郭繼恩點(diǎn)頭道，“還有一個法子，便是從外州招納賢才，將本地官員與縉紳織起的這張網(wǎng)撕碎?！被魡⒚饔植遄斓溃骸氨闳鐚⒁粭l烏魚丟入池中，必致塘魚驚惶大動也。”
“下官便是這第一條烏魚?！表n煦拈須，似笑非笑道，“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統(tǒng)領(lǐng)此意，有似漢高、魏武。由是觀之，將軍之志，竟在凌絕頂而小天下？”
這時姚慶元進(jìn)來，招手教仆役們端菜奉酒，預(yù)備開筵。郭繼恩見坐在韓煦旁邊的方應(yīng)平、高忱皆是一副如坐針氈模樣，便笑道：“莫要嚇著了方太守、高副史。這么說罷，凡天下百姓，所求者無非四字，那就是安居樂業(yè)。咱們不論身為文官，還是武將，所行之事，說到底都是為了庶民能夠安心過日子，免受凍餓流離之苦?！?p> “本帥曾聽得一語，道是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則天下庶幾可以太平。”郭繼恩繼續(xù)說道，“然則人皆有私欲，天下之大，圣人幾希，如何才能令百官恪盡職守？惟有制度深密，令其如臨深淵，不敢妄為。除此而外，并無別的良法?！?p> 韓煦聞言，拱手向郭繼恩正色說道：“下官北來，行經(jīng)中原之地，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正是乾坤蒼夷，民生危艱。將軍既有此志，下官自當(dāng)竭力追隨?！?p> 郭繼恩正要說話，霍啟明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這話你卻是從何處聽得？”
“當(dāng)年從樹上摔下，不是做了一場大夢。此語便是夢中所聞?！被魡⒚饔U著他只是冷笑，郭繼恩沒好氣道：“你愛信不信，坐回去吃你的酒罷?！?p> 霍啟明哈哈一笑，見那拉巴迪亞已經(jīng)領(lǐng)著樂班過來，在庭前分別坐定，他便不再追問此事，坐回本位，聽著謝文謙與秦義坤詳細(xì)分說婚禮籌備之事。
拉巴迪亞回到花廳，便取了自己的酒盅，立在花廳正中，向郭繼恩躬身行禮：“雖然我并不信奉任何的神靈，但是我卻深信，偉大的信念賦予了將軍無與倫比的勇氣與智慧，尊貴的將軍一定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戰(zhàn)勝的統(tǒng)帥。讓我們舉杯慶賀將軍的神圣事業(yè)會早日迎來勝利的那一天。”
他說著挺直身體，將酒盅一飲而盡。
花廳里的氣氛立時熱烈起來，武官們紛紛叫好，各自起身相賀，舉杯痛飲。拉巴迪亞放下酒盅之后神情肅然地走至廳前，拍拍手掌，舞姬們便聚攏來，激昂的鼓點(diǎn)聲中，十余名舞姬列戰(zhàn)陣之形，演金戈鐵馬之態(tài)。霍啟明笑道：“小破陣樂？有些意思，只是未執(zhí)戈盾，失卻了原舞的雄壯之意?！?p> 他瞥見秦義坤瞇著眼看得咧嘴直笑，忍不住提醒道：“別傻樂了，你也去跟你家錢娘子敬一杯酒罷。”
秦義坤回過神來，詫異道：“為何我要向她敬酒？”
“人家等了你這么多年，去敬一杯酒怎么了，快去！”
“她既然許給了我，嫁雞隨雞，等我不是應(yīng)當(dāng)?shù)拿?？?p> 霍啟明瞪眼：“什么應(yīng)當(dāng)?shù)?，你吃我一巴掌才是?yīng)當(dāng)?shù)模ゲ蝗?？?p> “成，我去，我去?！鼻亓x坤便起身捧著酒盅來到錢鈴面前，嘿嘿笑著，卻不知該說什么好，于是舉杯自己先飲了。頓時滿座大笑。錢鈴滿臉紅暈，又惱又嗔地掃他一眼，也起身舉起酒盅，抿了一口。
筵席罷后，眾人紛紛起身告辭，郭繼恩立在花廳門口逐一道別，又囑咐韓煦夫妻早些安歇。那拉巴迪亞吊在最后，待眾人都走后，他走到郭繼恩面前，吞吞吐吐說道：“將軍，我看中了樂班里的一個舞姬，就是——”
見郭繼恩轉(zhuǎn)頭怒視自己，拉巴迪亞連忙抗議道：“亞歷山大大帝命畫家阿貝列斯為美人坎帕斯普作畫，他對美人一見傾心，由是亞歷山大大帝便將美人贈送給了他。況且，將軍不是在臨榆關(guān)之時就拒絕了那位小娘了么？我只是向?qū)④娪懸粋€你不感興趣的女奴罷了。”
“我這里沒有女奴，樂班所有男女，皆來去由己?！惫^恩冷眼瞧著他，“你想要哪個小娘，便自己去與她說，只要她自家愿意，我是管不著的?！?p> “真的嗎，那么多謝將軍?！崩偷蟻喤d奮得不知所措，“我就知道將軍寬宏豪爽，感激不盡！我就知道，將軍是與亞歷山大一樣偉大的人物?！?p> “感激我做什么，”郭繼恩擺手道，“去好好跟那小娘說罷。還有，彼乃千古帝王，不要拿我去混比?！?p> “是，是?！崩偷蟻喠闷鸸倥?，撒腿就跑。王慶來在郭繼恩身旁低聲問道：“那個什么亞歷山大大帝，是何方人物?！?p> “泰西之一代雄主，以弱冠之年領(lǐng)兵東征西討，拓疆萬里?！惫^恩說道，“可惜英年早逝，他去世之后，帝國便分崩離析，被裂為三個國家?！彼D(zhuǎn)頭瞧見郭繼騏若有所思，便問道，“發(fā)什么呆呢，既然回來了，你可回宅去見見父母，想必他們也是擔(dān)心的?！?p> “是，那么小弟就先告辭了?！惫^騏苦笑一聲，抱拳離去。郭繼恩四下瞧瞧，詫異道：“霍真人呢，去哪了？”
程山虎這才告訴他：“樂班退下去之時，霍真人便跟過去了?！?p> “石榴裙是英雄冢啊?！惫^恩低聲慨嘆一句，便領(lǐng)著王慶來程山虎等人出了庭院，預(yù)備回西苑軍營去歇息。
蘇蔻一直在東角門外等著他，見郭繼恩出來，她忙福了一禮道：“敢問將軍，此番出征，想必耗費(fèi)甚??？”
“境內(nèi)迎敵，雖說獲勝，繳獲不少，百姓的賑濟(jì)，傷亡的撫恤，開支亦是不小。當(dāng)然，這一仗打下來，不能算是折本，不賺亦不賠罷。”郭繼恩道，“蘇娘子何以有此問？”
“奴婢聽霍真人說起，當(dāng)初少將軍曾有向錢莊借銀之想?！?p> “當(dāng)初的確動過這個念頭，不過后來籌算，估計(jì)能應(yīng)付。是以沒有跟你們開這個口了?！惫^恩笑道，“往后若有出境遠(yuǎn)征，說不得我會打錢莊銀子的主意?！?p> 蘇蔻雙目炯炯：“則將軍因軍興借銀，用什么來做抵呢？”
“自然是鹽場榷入?！?p>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碧K蔻滿意地笑了，于是再次行禮，告辭而去。
回到南熏坊茶行東院之時，天色已晚，女兒郁梅鉆入蘇蔻懷中撒嬌，蘇蔻一面跟女兒說話，一面問茶行管事店鋪里生計(jì)。不一會，丈夫郁韶進(jìn)了屋子，有些不滿地瞅著蘇蔻道：“為夫瞧你是忘了，自己已經(jīng)是做了娘的人了，連個吩咐也沒有，便跟著一伙男人去了外縣。女兒成日在家中念著阿娘，你可曾有掛懷？想必是游玩得十分快活，哪里記得自己還有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