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已有微微的涼意,柳尋音換上一身藕荷色衣衫,坐在桌旁出神地?fù)崦嵣砜讨目兆?,這一路南下已有數(shù)月,竟是一點與父親相關(guān)的消息都沒有尋得。
可是就算找到他,又能怎么樣呢?質(zhì)問他為何這么多年杳無音信,還是撲在他懷里痛哭一場?十幾年來,她與父親從來沒有見過面,如同陌生人一般。
柳尋音回過神來,見唐柒柒正托著腮發(fā)愁,桌上的棗泥山藥糕一點未動,便走過去笑道:“怎么了,方才趕路的時候不是還嚷嚷著餓了嗎?”
“太甜了,膩的慌?!碧破馄馀吭谧郎蠂@了口氣,一點也不像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用茶水送一送?!绷鴮ひ艚o她倒了杯綠茶:“好不容易到了昆侖山腳下,怎么反而憂心忡忡的。”
唐柒柒秀眉微蹙,為難道:“尋音姐姐,昆侖派我還是不去了,就在客棧等你們,好不好?”
“有熱鬧不湊,這可不像你的個性,到底怎么了,跟姐姐說實話?!绷鴮ひ粜χ罅四笏勰鄣哪橆a。
“昆侖派與忘憂谷向來水火不相容,要是被爺爺知道我來了這兒,會被他罵死的?!?p> “怎么,兩派之間有什么恩怨糾葛嗎?”
“姐姐有所不知。昆侖派與忘憂谷雖然同立派于極寒之地,武功心法卻極為不同。昆侖派的武學(xué)奧義在于浴火涅槃重生,而我們在于淬雪含冰,煉就體內(nèi)冰魄。兩派心法一冰一火,相互克制。雖然井水不犯河水,卻總是暗自較量,誰也不服誰。尤其是已故的教主白葦秋,他和我爺爺可是死對頭?!?p> “原來如此。”柳尋音點點頭:“但你若隱藏身份,也沒人會知道你出身忘憂谷?!?p> “話雖如此,還是要小心行事。我爺爺一生氣就讓我去雪地里罰跪好幾個時辰?!碧破馄鈬@氣道:“一想到快要回南疆了,又要看他整日板著臉,我就腦袋疼?!?p> “好了,你若是不愿意,就留在客棧好好休息。長途跋涉,你也累著了?!绷鴮ひ裘念^:“快休息吧,明日咱們就要進(jìn)城了?!?p> 次日,四人行至昆侖山腳下,只見城內(nèi)尸橫遍野,房屋坍塌成一片廢墟,被大火燒成得焦黑。
“怎么一個人都沒有?”肖沐用扇子捂住口鼻:“這么多尸體,不知道會不會有瘟疫?!?p> “不是流疾?!绷鴮ひ舾┫律砣ヌ搅颂剿麄兊谋窍ⅲp輕搖了搖頭:“這些人身上的傷口極深,刀刀致命,想來是江湖人士所為?!?p> “哪個門派這么心狠手辣,居然屠城了?!毙ゃ宓?。
溫燼翻開幾具尸身檢查:“這些人傷口各異,倒更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亂斗?!?p>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一個瘦弱的身影一閃而過。
“誰!”溫燼迅速反應(yīng)過來起身追了上去,其余三人連忙跟上,只見一個頭發(fā)凌亂、衣衫破碎的老婦人躲在門后,滿臉恐懼的神色。溫燼用胳膊肘死死地抵著房門:“老人家,城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人都死絕了?”
“別殺我!我不知道在哪兒,真的不知道……”老婦人欲奮力把門關(guān)上,溫燼用力一推,她便重重癱倒在了地上。
“好漢饒命!”老婦人驚慌失措地后退,雙手護(hù)著頭道:“都逃了……都逃了……我斷了一條腿,只能等死了?!?p> 柳尋音蹲下來柔聲道:“老夫人,我們剛從外地來,路過此處,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老婦人驚恐地從指縫中看著面前虛晃的人影,顫顫巍巍說不出一句話。柳尋音輕輕撥開她的手指,見她目光呆滯,瞳孔渾濁,問道:“夫人可是有眼疾?”
見她并無答應(yīng),柳尋音轉(zhuǎn)身道:“阿燼,你看看鎮(zhèn)上可有醫(yī)館,取些青皮和皮硝來?!?p> “好。”溫燼翻窗出門,約莫半個時辰后帶著一個藥包回來,皺著眉頭道:“鎮(zhèn)上幾乎沒有活人了,這是我在一個廢棄的藥堂里找來的。”
“又是一座死城啊,咱們幾個怕不是掃把星轉(zhuǎn)世?!毙ゃ逍Φ溃骸斑@一路走到哪兒,哪兒就不太平。”
唐柒柒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下他的胸口,肖沐哎呦一聲,揉著胸口自覺閉嘴。
柳尋音將藥煎成兩碗,給昏迷的老婦人擦拭眼睛。見其氣若游絲,又從包裹里取出干糧以水泡軟灌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老婦人醒了過來,神色仍然十分畏懼,但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不少。
“夫人,可否告訴我們,這里究竟怎么了?”柳尋音柔聲詢問道。
老婦人摸了摸舒緩的眼睛,泣聲道:“各位年輕人,你們趕緊走,留在這座城里只有死路一條。作孽,作孽啊?!?p> “是誰要殺你們?”溫燼站在一旁問道。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傳聞,說失傳已久的武林秘籍浴火訣重新現(xiàn)世,誰能找到他就可以當(dāng)下一任昆侖派掌門。江湖中人爭奪廝殺,害苦了我們這群無辜的老百姓……以前白葦秋先生還在,一直派手下護(hù)著城內(nèi)安寧??勺詮膸讉€月前他去世后,就再沒有人管我們了。”
“城內(nèi)的傷亡都是江湖人士所為?”唐柒柒坐在床沿問道。
“是啊,他們見人便問,問不出結(jié)果就殺。我藏在后院的枯井里,僥幸躲過一劫,餓到不行了才出門翻找一些吃食,這么些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來的。”老夫人嘆了口氣,臟兮兮的衣服和凌亂的發(fā)髻證實了她所言非虛。
“竟然如此泯滅良知,一點江湖規(guī)矩也不守?!碧破馄鈿鈶嵉溃骸袄先思?,城內(nèi)還有其他人幸存嗎?”
“我老眼昏花,已經(jīng)看不清了,每次出門都是摸著出去的。方才也是因此才踩到了貓尾巴,驚動了各位。所以,城里到底還有沒有人活著,我也不大清楚。”
“老夫人,客棧都被燒毀了,我們可否在這里暫???”柳尋音安撫地握著她的手:“我們可以付銀子?!?p> “現(xiàn)在拿銀子還有什么用。”老婦人嘆了一口氣,為難道:“諸位愿意住就住吧,但千萬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行蹤。如果被發(fā)現(xiàn)這里住著人,我這一條老命也保不住了?!?p> “多謝夫人,請放心?!碧破馄廨p拍老婦人的肩膀:“有我們在,沒人傷的了你。”
四人正細(xì)細(xì)詢問城內(nèi)近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只聽遠(yuǎn)方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和呼喊聲:“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噓。”溫燼示意其他人噤聲,側(cè)身從窗口望下去,只見街上有個負(fù)傷的羸弱少年,渾身浴血,背著一個昏迷不醒的老者,由于傷勢太重,少年吃力地用劍杵著地面艱難前行,顯得筋疲力盡。
“是昆侖派的人?!睖貭a沉聲道:“他們領(lǐng)口和衣擺都有火焰標(biāo)識?!?p> “你們在這待著,我去把他們帶上來?!睖貭a翻身下樓,正欲出聲,只見少年已殺得滿眼通紅,見人便砍,只好用劍柄迅速抵擋住少年的招式。隨著馬蹄聲愈來愈近,溫燼見狀不妙,毫不猶豫地閃躲至少年身后,敲暈之后拎進(jìn)樓里。
不多時,追殺的人便騎著馬追了上來。
“給我搜!”為首的人怒道:“左護(hù)法吩咐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手下的人聽命迅速行動,把每間商鋪住宅都翻了個底朝天。
“這樣不行,遲早被發(fā)現(xiàn)。”唐柒柒挽起袖子怒道:“一群悍匪,咱們又不是打不過。走,下去拼了!”
“別沖動?!绷鴮ひ暨B忙攔住她:“他們?nèi)硕鄤荼姡覀兾幢卣忌巷L(fēng)。讓我試試?!?p> 她吹響玉簫,風(fēng)斜卷起漫天黃沙那群人被塵土迷住雙眼,只能用胳膊擋著艱難前行。
“怎么陰風(fēng)陣陣的!”為首的人怒道:“哪來的簫聲!這城里居然還有活口?”
“聽說這里冤魂太多,一直在鬧鬼……可嚇人了?!彼砗蟮娜祟澏兜卣f道:“老大,要不我們先回去吧?!?p> “胡說什么!哪來的鬼?!?p> 唐柒柒見狀使壞一笑,在掌心凝聚起一簇簇幽藍(lán)的寒光,朝馬掌處奮力一推。馬兒受驚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嘶鳴。
“鬼……是鬼火!”那手下嚇得從馬上摔了下來:“冤魂索命……冤魂索命……”
“他倆身上有傷,跑不了多遠(yuǎn)。”為首的人臉色發(fā)白,強(qiáng)裝鎮(zhèn)定道:“反正方圓百里都有人守著,我們先回去復(fù)命!”
待那群人離去,溫燼將兩人扶到床榻躺下。柳尋音按了按年長的老者的腹部,皺著眉沉吟道:“他的肋骨幾乎全斷了,不知道是誰,居然下這樣的毒手?!?p> “那這個少年呢?”唐柒柒問道。
“他還好,身上刀傷雖然多,都沒有傷及要害?!?p> 少年腰間似有塊黑色令牌,肖沐眼尖,用扇子撥開他的衣襟,神色復(fù)雜道:“昆侖派掌門令牌?莫非他是白葦秋的兒子?”
不多時,少年咳嗽著醒了過來,見柳尋音正在給他包扎傷口,第一時間便想出手反擊。溫燼迅速反應(yīng)過來,點住了他的穴位。
少年原就流血過多,現(xiàn)在更是渾身疲軟,動彈不得,他認(rèn)命地仰天大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叔父在哪,你們把他怎么樣了?”
“他傷勢太重,還在休息?!绷鴮ひ敉赃呏噶酥甘疽?。少年見叔父躺在臥榻之上,神色緩和了不少,疑惑道:“你們是誰,把我們囚禁在這想做什么?”
“囚禁?”唐柒柒笑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可真有意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早知道如此,我們就該冷眼旁觀,看著你被那群人打死算了?!?p> “忘憂谷的人?”那少年看向唐柒柒腰間的白狐毛皮:“你們也來搶浴火訣嗎?”
“原來傳言是真的啊?!碧破馄饫湫Φ溃骸澳惴判模雠蛇@點三腳貓功夫,我們忘憂谷的人還瞧不上?!?p> “柒柒?!绷鴮ひ魮u搖頭出聲阻攔,伸手解開少年的定身穴:“公子,我們并無惡意?!?p> “我憑什么信你?”少年掙扎著坐起身。
“這簫公子認(rèn)得嗎?”柳尋音解下腰間玉簫遞給他。
少年接過來端詳許久,遲疑地?fù)u了搖頭。
“這是四十年前,您祖父送給簫楚門杜門主的上任賀禮?!?p> “你是杜家的人?”那少年疑惑道。他兒時確有聽說祖父翻遍昆侖山尋覓好玉的事。于是艱難起身行禮道:“在下白望舒,家父乃昆侖派教主白葦秋,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在下柳尋音。白公子,你們?yōu)楹伪蝗俗窔??可是有什么仇家??p> 見白望舒仍存警惕,閉口不言。柳尋音隨即一笑解釋道:“家父是簫楚門大弟子柳青空。白杜兩家乃世交,公子盡可以相信我?!?p> 白望舒聞言神色瞬間舒緩,道:“父親去世后,昆侖派內(nèi)部暗流涌動,眾人皆對教主之位虎視眈眈。我年紀(jì)尚小,叔父殘疾,本無意參與紛爭,只求能明哲保身??勺笞o(hù)法他們卻想斬草除根,到處派人追殺我們。”白望舒咳嗽幾聲,捂著胸口:“多謝諸位相救,方才是在下無禮,抱歉?!?p> “我給你叔父把脈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手筋腳筋俱被挑斷,似乎已有幾十年之久了。”
“嗯?!卑淄嫱艘谎鄞查街系睦险邽殡y道:“叔父兒時殘疾,遍尋名醫(yī)不得治,為此一直郁郁寡歡,至于受傷的緣由,并無旁人知曉?!?p> “你父親去世前未指定下一任掌門嗎?”溫燼問道:“為何不是你直接承襲?”
“昆侖派素來選賢舉能。論武功人品,莫過于大長老最為出眾,可惜幾年前他被逆徒楊柯暗算?,F(xiàn)在教內(nèi)關(guān)于左右護(hù)法誰更服眾爭執(zhí)不休,最后商議決定,誰能找回浴火訣,誰便是下一任教主?!?p> “浴火訣失蹤多久了?”溫燼問道。
“已有百來年了。昆侖派現(xiàn)如今不過靠著歷任掌門代代相傳的殘章缺篇,將心法沿襲下來。”
“殘章缺篇已經(jīng)如此厲害。若是完整地學(xué)下來豈不是無人能敵?”唐柒柒驚訝道。
“昆侖派畢竟是江湖四大教之一,有這種實力也不足為奇。”溫燼道。
“是?!卑淄嫖孀√弁措y忍的傷口,面色蒼白道:“不過,能習(xí)得浴火訣三五成的尚在少數(shù),歷代掌門人學(xué)至五成以上便走火入魔,烈火焚身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