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溫燼看柳尋音眼眶發(fā)紅,輕聲問道。
“我爹和我娘情投意合,便在在桃源鎮(zhèn)停留了幾個月。后來簫楚門有要事相商,一紙書信將我爹召回。我娘念著鎮(zhèn)上的人于她有恩,沒跟著他走,卻在不久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杜若師娘心疼我娘,立馬傳信給簫楚門,叫我爹回來。卻收到回信說,我爹在返程的水路中失蹤,自此杳無音訊。”
“沒派人去找過嗎?”溫燼問道。
“找過。我爹是簫楚門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他失蹤之后,門主請了所有交好的門派幫忙留意。但在這偌大江湖,人渺小得有如滄海一粟,失蹤與身死沒有太大區(qū)別了。
只是我娘還懷著身孕,知道我爹失蹤后,執(zhí)意要把孩子生下來。
未婚生子,被視為不貞。跡雪堂門規(guī)森嚴,沒人敢醫(yī)治我娘。只有杜若師娘,她給我娘接生止血,照顧了她出了月子。我的名字也是師娘起的:尋音。希望有朝一日能尋到我爹的音信。
那時杜若師娘常常抱著襁褓中的我看藥材,我娘笑話她,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
跡雪堂忌葷腥,杜若師娘愛喝酒吃肉。我娘經(jīng)常偷偷地去后山給師娘送烤魚。那一天,她遠遠看見了跡雪堂里喧鬧,死傷一片,扔下筐子就去找出診的師娘。師娘說門派有塊重要的紫色錦帛,必須回去取。可她是跡雪堂大師姐,我娘怕她回去也會沒命,就拼死攔住她,代替她回去。
到跡雪堂找了很久,我娘也沒找到錦帛,卻被殺手們發(fā)現(xiàn)了。為了活命,我娘騙他們說是因為家境貧寒,想進來捎點值錢的東西。那些人看我娘確實一點武功都沒有,就給她喂了閉息丹?!?p> “閉息丹?!睖貭a眉頭一皺,云寂門毒藥。只有死士才會有的,服用的人會在一刻鐘內(nèi)氣管收縮,窒息致死。
“師娘喜歡煉制丹藥,曾經(jīng)給我娘喂過一枚百草丹,可以有免疫毒的功效?!?p> “有用嗎”溫燼問道。
“沒用?!绷鴮ひ艨酀恍??!爸皇亲屗狭藘商靸梢梗鹊搅藥熌飦?,在師娘懷里死去?!?p> “為了躲風頭,師娘暫時離開了桃源鎮(zhèn)。因為怕路上有危險,便把我寄養(yǎng)在徐淵伯伯家里。我不知道娘已經(jīng)不在了,只記得那幾年都是鎮(zhèn)上的人總是看著我落淚嘆息。幾年后,師娘帶著師父回到了桃源鎮(zhèn),在山上開了間醫(yī)舍,這才把我接到了身邊。我幼時任性得很,不愿意背醫(yī)書練功夫,整天滿山跑。有一次,被蛇咬了一口,不敢動彈。所幸那蛇無毒,師娘找到我的時候也不說話,磨碎草藥敷在我腿上,把我背回了家。
回去之后,師娘跟我說,你是你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你要是想死,我不攔著你。
我跪了一晚上。石板太冷了,后來青禾就出來陪我跪,他那時候才四歲。
師娘問我知錯了嗎?我說知錯了。她把我抱緊懷里流淚。說:要不是發(fā)現(xiàn)的及時,我怎么對得起你娘。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流淚。當時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活著,成為最出色的醫(yī)者。救死扶傷,懲惡揚善?!?p> 溫燼看向她:“你可以的?!?p> “謝謝你?!绷鴮ひ粞劭粑⑽⒎杭t。“只是跡雪堂的那個傳說中的寶貝,我娘拼了命還是沒護住,落到了他們手里。我替她覺得可惜。”
“沒有?!睖貭a捂住胸口。
“怎么了?”柳尋音握住他的手腕:“傷口又疼了嗎?”
“在這里,是塊錦帛。沒有丟。當年堂主把它縫進師姐的衣服里,把我們?nèi)M了密室。”
“那…怎么會在你這里?”
“師姐她,已經(jīng)死了?!睖貭a猶豫了一會兒,如釋重負般,講起了十幾年前的事。
“我的養(yǎng)父是云寂門最出色的刺客,當年他接到密令:滅跡雪,尋錦帛。
于是他帶著一批殺手來到了跡雪堂,遍尋無果,逼問不出。手下人正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只身來到祠堂,機緣巧合下碰到了開關,看到了蜷縮在密室里年幼的孩童。
也許是于心不忍,也許是幼時同樣淪為孤兒的經(jīng)歷讓養(yǎng)父起了惻隱之心,他告訴我們:不要動。
我們在那個小小的暗室里待了兩天兩夜,不敢合眼。后來養(yǎng)父出現(xiàn)抱走我們,出去的時候,堂主夫婦的尸身躺在地上。養(yǎng)父抱著我們跨過去,說:“向前走,不要回頭看?!蔽覀兙驼娴模恢睕]再回頭。
養(yǎng)父把我們放在城外的一個破草房里,定期來送些錢和糧食。到了十歲,我們被接進云寂門,因為天資聰穎,被當成死士訓練。”
“養(yǎng)父明知道你們對云寂門有仇恨,為什么還把你們接進去?!绷鴮ひ魡柕?。
“養(yǎng)父也是孤兒。他說在這亂世里想要活著,就要成為強者。而在門里可以接受最完善最嚴格的訓練?!?p> “可是冷漠無情,殺人如碾死一只螞蟻般,卻連人的溫情都感受不到了。算不上活著?!绷鴮ひ魮u搖頭。
“感情只會拖累人。自小在門里的人,都會內(nèi)化成殺人機器,只對門主效忠。我和師姐進門晚,不會為了組織不惜一切,也因此接觸不到機密。養(yǎng)父對門主非常忠誠,當年執(zhí)行滅跡雪堂的絕密任務,就是為了拿到這塊錦帛?!?p> “當初救我們,是因為我們?nèi)跣o處,像看到了他自己。他心軟了??墒呛竺姘l(fā)現(xiàn)我們有這塊錦帛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想殺了我們,把它獻給門主。雖然他到最后,還是心軟了,也因此喪了命。”
溫燼看向肩頭,尋音想起他那塊從肩頭延伸到手臂的傷疤。外深內(nèi)淺,想來只是為了讓武器脫手而砍下的一刀。溫燼自嘲般笑了笑:“所以,養(yǎng)父他至少有一句話說對了,感情只會拖累人。無情則剛?!?p> “說實話,一開始我也不知道這塊錦帛。我們?nèi)朐萍砰T以后,我就沒見過它。錦帛事發(fā)之日師姐逼我走,用刀背砍向我左胸口,雖然沒有用盡全力,我還是被刀氣所震傷。很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砍向的位置,衣服比較厚一些。剪開以后,里面便藏著紫色錦帛?!?p> “那你走了嗎?”柳尋音問他。
“如果世上唯一在意的人死了,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睖貭a眼里有淚光,“我本想著同歸于盡。可我回去的太遲,師姐已經(jīng)死了。養(yǎng)父低頭坐著,握著她的手,右腿也受了傷,那是他多年舊疾,師姐了解他,專攻要害??吹轿茵B(yǎng)父就提刀砍了過來,但他心軟,收了力道,沒有斷了我的胳膊,我便殺了他。
他奄奄一息的時候,看著我笑著說:“阿燼,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們抱回來?!?p> “他可能只是想讓你恨他而已,”柳尋音低聲道,“可是,你就這樣走了,云寂門的人會放過你嗎?”
“我們門人都戴著面具,除了師姐和養(yǎng)父,沒人見過我的臉。所以我找了一具身形相仿的尸體,給他換上云寂門的衣服,戴上我的面具。逃了出來。”
“師姐是個什么樣的人?”
“強大,隱忍?!?p> “很溫柔吧?!?p> “嗯?!彼拖骂^,眼里有不易察覺的悲傷。
“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p> “你有的時候,跟師姐很像?!?p> 許是傷口復發(fā)的緣故,溫燼沉沉睡去。柳尋音將外衣脫下來披在他的身上,輕聲呢喃道:“感情不會拖累人的。至少我相信,你師姐、你養(yǎng)父,在成全你的那一刻,一定是最灑脫,最如釋重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