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 不可思議的來信
晚霞出現(xiàn)的時候,電動叉車把插件機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貨車貨箱上。貨叉退出來,叉車流暢地掉了個頭,開叉車的小伙子笑著對站在旁邊的方自歸說:“哥,技術怎么樣?”
方自歸笑著伸出一個大拇指。
很久沒玩足球了,有天母司吆喝了一聲,公司里五六個同事到蘇大踢了一次足球,一起去踢球的,就有這個開叉車的物料部小伙子。這次足球玩過以后,小伙子就一直管方自歸叫“哥”。
這次搬運,不需要太好的技術,因為這臺機器要去的地方是廢品收購站,不像它去年漂洋過海來到蘇州時,大家一路上像對待大熊貓一樣,生怕它受了顛簸,生怕它淋到雨,生怕它來場病。
卡車的背影消失在了霞光中。目送卡車遠去的方自歸,心情格外好,因為這臺該死的機器終于去死了,它再也不會折磨自己了,自己應該有更多的時間可以陪莞爾了。
老機器搬走后幾天,方自歸也搬了家,住進了和大成合租的一套兩室一廳里。公司為方自歸和母司租的房子到期了,母司和剛換了工作的譚悅在譚悅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居室,方自歸就和大成合租了一套兩居室。這套兩居室的臥室里有空調,這樣莞爾來了,即使是此時的炎炎夏日,兩人要做愛做的事情也不會太辛苦,形勢真是一片大好。
五一節(jié)以后,莞爾連續(xù)幾個周末都到蘇州與方自歸相會。到了六月,莞爾來蘇州的頻率降低了些。而七月份方自歸忙得不可開交,莞爾還沒有來過,就還沒來得及考察兩人裝了空調的新的愛巢。
德弗勒汽車系統(tǒng)七月份的重頭戲,QS9000認證,終于到來了。審核員是個身材高大的美國人,他只留上唇和下巴處連在一起的一圈胡須,看上去像一個黑體的“口”字??谧趾鷮徍藛T是新加坡質量工程師露西的偶像,露西給蘇州工廠做QS9000質量體系的培訓和輔導時,經常提到口字胡審核員,每次提到他,露西的表情就像天主教徒談到耶穌,導致口字胡審核員還沒到蘇州,他就早已經在蘇州工廠大名遠揚了。按照露西的說法,口字胡的兩只神手,總能抽到有問題的那幾份記錄。
審核生產現(xiàn)場時,第一站就是SMT生產線,審核員先查設備的預防性保養(yǎng)記錄,接下來查投產前的工序過程能力研究報告,方自歸對答如流。保養(yǎng)記錄本來就有,然而過程能力研究報告,那是上禮拜才補的。為了讓假數(shù)據(jù)可以亂真,方自歸用Excel做了一個隨機函數(shù)來提取用于計算Cpk的原始數(shù)據(jù)。對于做得這么好的假記錄,陳順風表面上不屑,內心里卻暗暗佩服,在方自歸面前稍微矯情了一下,還是眼睛不眨地在假記錄上簽了字。
中國第一家QS9000認證企業(yè)的名號,對陳順風有很強的誘惑力。況且陳順風也知道,去年底大家為了試生產和正式投產都忙得眼冒金星,頭冒青煙,口吐鮮血,哪有閑情雅致做這些paper work,而且那時,也不知道怎么做符合QS9000的paper work。
所以,造假的不只是方自歸,母司造波峰焊SPC(數(shù)據(jù)過程控制)的假,維德造測試設備MSA(測量系統(tǒng)分析)的假,納德造PFMEA(過程失效模式極后果分析)的假……大家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認認真真地在六月份造的許多記錄上,簽上了五月的日期、四月的日期,甚至去年的日期。
審核完方自歸的SMT生產線,口子胡就去母司的地盤繼續(xù)檢查了。接受完審核,方自歸就覺得,審核員不像露西說得那樣神乎其神,好像還是費爾巴哈說得對,世間本沒有神,是人創(chuàng)造了神。
兩天的審核結束后,審核員在末次會議上的第一句話就是——Very Good!
最終,蘇州工廠以一個輕微不符合項和三個觀察項的優(yōu)異成績,拿到了QS9000證書。
在末次會議上,老卑和陳順風滿面紅光,方自歸用辯證法思考了一下審核員的這個“Very Good”,覺得這個表揚也算客觀。整個團隊既然已經知道怎樣造假,那也就知道怎樣造真,這在當時也是很厲害了。此時全中國還少有企業(yè)了解QS9000,一個如此年輕的工廠,一個如此年輕的團隊,就能深諳QS9000的要求,造假造得如此惟妙惟肖,說明該工廠前途無量。
QS9000審核通過后,徳弗勒中國區(qū)市場總監(jiān)錢鷗走馬上任。在與蘇州團隊的第一次見面會上,錢鷗告訴大家,上海通用的國產化采購工作已經展開,他要通吃上海通用第一款車的電子零部件訂單。
這意味著,又有許多審核和額外的工作撲面而來,而此時的方自歸,對繁重的工作卻并不排斥了。
莞爾那天突然獻上初夜之后,方自歸才相信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回事。面對困難,方自歸想了一個克服相思病的辦法,就是把工作排得滿滿的,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和思念的時間,回到家倒頭就睡。
有一晚,方自歸筋疲力盡地騎著自行車回家,突然想起上大學時,翠花飯店的那個老板說“如果沒有女人,男人還奮斗個啥”的話,一下就理解了,心想那老板雖然文化程度不高,說不出“人類失去女人,世界將會怎樣”的話,兩句話卻蘊含著同樣的哲理。
在這繁忙的工作中,這天方自歸剛開完會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方自歸拿起電話,聽出來是前臺小姑娘的聲音:“喂,克多,今天你大豐收啊。有人給你寄來一個包和兩個紙箱子,還有一封信,你到前臺來領吧?!?p> 方自歸有些納悶,自己在公司里,只收到過供應商寄來的發(fā)票,從來沒一次性收到過這么豐饒的物資,于是問:“哪里寄來的?”
“上海。你快來領走吧,這么多東西放在前臺不好看?!?p> 走到前臺,方自歸一眼認出了那個牛仔包,那是方自歸九二年來上海念大學時背的包,畢業(yè)后,這個裝著方自歸一些個人物品的包一直放在莞爾家里。那兩個紙箱,正是方自歸裝書的紙箱,也是畢業(yè)后一直放在莞爾家里的。
方自歸突然覺得一陣眩暈。
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涌上來,一種痛苦的預感向方自歸整個人襲來,猝不及防,好像把方自歸猛地一下拉進一個黑色的漩渦里去。
“克多,你愣著干嘛?”前臺小姑娘說,“快拿走啊?!?p> 方自歸背著牛仔包,抱著兩個紙箱子,搖搖晃晃地向自己座位上走去。
也是剛開完會的母司端著一個杯子去茶水間,在走廊里遇到方自歸迎面走來,就叫了聲“克多”,給方自歸打個招呼,然而,方自歸卻沒有絲毫反應。
母司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方自歸,跟剛才會議上侃侃而談的樣子完全不同,此時的方自歸目光呆滯,臉色慘白。
方自歸把包和箱子扔在了桌子下面,攤在了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方自歸做了一個深呼吸,用微微顫抖的手從口袋里摸出那封信,撕開信封,掏出了里面的一張信紙。
信紙上竟然連問候語和寫信人的落款都沒有,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句話:自歸,對不起,我不能再等了,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