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光棍生活
桌子上一片狼藉,花生殼、毛豆殼、螺絲殼和雞骨頭雜亂無章地堆滿了桌面。阿遠和國寶拎著啤酒瓶站著,其他六位兄弟千姿百態(tài)地圍坐在桌旁。
崔健沙啞的嗓音從高保真音箱里傳了來。濃烈的白酒味,在潮濕的寢室里擴散飄溢。
這是《東京愛情故事》第二遍全劇播放完的第二天,由于有兄弟覺得需要宣泄一下,所以全體室友在寢室里喝酒。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老夏瞇著迷離的眼睛,阿遠微微扭動身體,跟著崔健的歌聲一起哼唱《一無所有》。
全曲終。阿遠高高舉起啤酒瓶,瓶底朝上瓶口向下,對著嘴,把瓶中最后那些啤酒一口氣喝完。丁丁端著盛著白酒的茶缸,對著嘴,一揚脖子。
酒精溶解進血液,情緒溶解進生命,變成無解的惆悵與騷情。
上海電視臺開播《東京愛情故事》后,一下風(fēng)靡了大學(xué)校園,讓一零一的光棍們在只有愛心沒有愛情的日子里,突然有了一個精神上的慰藉。同學(xué)們是看革命主旋律片子長大的,突然有這么一部青春時尚的都市愛情劇橫空出世,同學(xué)們都很不淡定。本來宿舍樓晚上十點停電,可該劇晚上黃金八點檔開播,連播兩集,加上兩集中間亂七八糟的廣告,常常要播到十點半。于是,一零一室冒著被處分的風(fēng)險,每當有《東京愛情故事》的夜晚,都會從走廊照明的燈泡那里接根線到寢室里,讓愛情故事能夠在電視屏幕上繼續(xù)下去。
在這段動人的歲月里,光棍們終于在虛擬世界中感受到了夢想中的愛情,那種等待、錯失、分離、重逢、癡情、移情,共鳴的狀態(tài)。
方自歸端起盛著白酒的小飯盆,“喝!”
生命中總是有一些流星,雅雯就是方自歸生命中的一顆流星,雖然流星劃過夜空非常短暫,卻依然閃耀過自己的美麗。
自從莞爾那次奇襲雅雯的病房后,方自歸就再也沒跟雅雯見過面。雅雯出院后不久,回了四川老家,獸和老夏代表愛心社送雅雯去火車站,雅雯就告訴獸和老夏,自己要休學(xué)整整一年。這意味著,當雅雯第二年九月重返校園時,一零一的室友們已經(jīng)奮斗在熱火朝天的各條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戰(zhàn)線上了。老夏對雅雯的最終幻想最終成為了幻想。
老夏在那段時不時去醫(yī)院探望雅雯的日子里,感覺到一種特別的開心。雅雯回川后,老夏感覺自己又生活在了只有愛心沒有愛情的日子里。
看著那列載著雅雯的綠皮火車漸漸遠去,老夏想起那年送生病的魏繁森也是回四川。那次老夏受到魏繁森的傳染,在站臺上流下了眼淚,這次雅雯微笑著離去,老夏看著越來越遠的火車,卻也產(chǎn)生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在工大談戀愛,是非常奢侈的。
“喝!”老夏端起茶缸,又是一揚脖,然后咂咂嘴,往嘴里丟了兩顆花生米。
除方自歸和老夏以外,喝白酒的還有丁丁。
在寢室里的七大光棍中,丁丁做光棍的形式最為特別。
丁丁徹底明白了自己最多只能做甄語的弟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做弟弟,就不必看《普希金詩選》之類違反大多數(shù)男人天性的書了。在丁丁剛剛對愛情絕望的那段日子,他的理想不再與甄語有關(guān),而是有最新版的坦克大戰(zhàn)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打通關(guān)。大二時小莫從廣東帶來一臺游戲機,插在寢室里那臺黑白電視上,也可以玩坦克大戰(zhàn)和魂斗羅,最初丁丁并沒有對寢室里的電子游戲機很熱衷,但后來丁丁失去了人生目標,對坦克大戰(zhàn)熱衷了起來。
做弟弟,偶爾也可以和姐姐一起上夜自習(xí)。但是做弟弟,是不應(yīng)該經(jīng)常跟姐姐一起上夜自習(xí)的。這種時候,丁丁常常也會去甄語上夜自習(xí)的教室坐著,遠遠地看甄語幾眼。丁丁只要能遠遠地看到甄語,哪怕看到的是背,也是非常wonderful,只要那是甄語的背。下了夜自習(xí),丁丁有時會尾隨甄語,跟甄語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甄語走進女生宿舍樓。
丁丁的行為,哪里像改革開放解放思想年代,一個合格的光棍的行為??删褪窃谶@樣的情況下,丁丁口氣里,甄語也還是他的。
方自歸舉起裝著酒的小飯盆,“丁丁,來!”
丁丁舉起盛著白酒的茶缸,跟方自歸的小飯盆一碰,然后一口烈酒進入丁丁口中,再發(fā)出又像是享受又像是嘆息的一聲:“啊——”
如果以“共同語言”為首要標準,最有可能跟甄語發(fā)展出愛情的就是老夏,可因為丁丁的關(guān)系,老夏就不好意思與甄語聊得太多,走得太近。
室友們覺得,甄語也確實不對,放著一個美人胚子在學(xué)校里晃來晃去竟然不談戀愛,在美女緊缺的工大,絕對是浪費寶貴的戰(zhàn)略資源。
可甄語不談戀愛卻有自己的理由。比如甄語看老夏是紅臉膛,丁丁是黑臉膛,就覺得老夏和丁丁跟臉蛋白白凈凈的自己不配。甄語過于文藝,她就想不到,許多過來人是總結(jié)過的,幸福家庭的最佳組合,是一個人唱白臉一個人唱紅臉,或者一個人唱白臉一個人唱黑臉。
比較而言,朱斗妍就知道互補的道理,她就不嫌棄李向紅的黑。
老夏說:“來,大家一起喝一個。”
三個喝白酒的和五個喝啤酒的都舉起各自的容器,互相碰杯。
喝完一口酒,阿遠對方自歸說:“完治真傻。神,你將來不會做這種傻事吧?”
方自歸心想自己過去差點兒做了這種傻事,但還是否認道:“那當然不會。莉香很可愛,我們家莞爾也很可愛,我是絕不會放棄的。”
完治和莉香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男主和女主。這部劇,講的就是小城青年完治在機場遇到了東京姑娘莉香,莉香愛上了來自小縣城的完治,愛情故事就此展開。這與上海姑娘莞爾愛上了同學(xué)們以為有些傻乎乎的縣城小伙方自歸相似,但與電視劇非常不同的是,此時的方自歸愛莞爾愛得死心塌地,可電視劇的大結(jié)局,卻是完治拋棄了迷人的莉香,選擇與那個同學(xué)們以為有些傻乎乎的縣城姑娘里美結(jié)合了。這讓室友們都很難接受,獸和韓不少尤其痛心,比他們自己在上外泡妞屢屢碰壁更痛心。因為,他們碰壁已經(jīng)碰習(xí)慣了,可漂亮、活潑、勇敢、純情的莉香竟然被傻乎乎的完治拒絕,讓他們很不習(xí)慣。他們?yōu)榱死蛳阃春尥曛?,痛恨東京所有那些不解風(fēng)情的混蛋。全劇終時,韓不少發(fā)出一聲長嘯,獸隨后就寫了一首詩。
此時紅著臉的韓不少說:“完治真是個傻瓜!”
獸說:“莉香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我就遇不到?”
小莫嘆道:“在工大,系不可能有莉香這種類型的姑涼滴!”
雖然大家都看劇,但看得最蕩氣回腸如醉如狂的,是韓不少這個被愛情遺忘得特別徹底的角落。
看第一遍時,韓不少已經(jīng)很忘我了,誰知《東京愛情故事》創(chuàng)下了上海電視臺的收視率紀錄,電視臺很快又把該劇重播了一遍,然后韓不少又一集不落地看了一遍。而看第二遍時,韓不少的境界就從“忘我”到了“失?!?。
這時的韓不少,已經(jīng)不再蹲在凳子上吃飯了,可就是因為這部劇,韓不少高超的行為藝術(shù)天賦又被激發(fā)了出來。韓不少第二遍看劇時,手里拿個剪刀……這是他看第一遍時沒有的……出于對完治拋棄莉香的出離憤怒,他用小剪刀剪他的絡(luò)腮胡子時,就一邊兒盯著電視屏幕。當男主角完治在電視上出現(xiàn),韓不少就張開剪刀,貼近電視屏幕上完治的襠部,“咔嚓”一剪刀,然后罵一句:“媽的你是不是男人?”
沒有愛情,確實是寢室里七大光棍大學(xué)生涯里最大的痛點,光棍們多少都有點兒失常。
看劇第一個失常的韓不少,這時喝酒也第一個失常了。韓不少的酒量本來就差,也許開始幾口也灌得稍微猛了一點兒,上半場還沒結(jié)束,腳下還有一瓶白酒兩箱啤酒沒開,韓不少就首先精神恍惚,醉眼迷離,倒在了獸的床上。
方自歸一只手撐著紅撲撲的臉,一只手端著盛酒的小飯盆,笑道:“韓不少的酒量,還不如丁丁……”
毫無防備的丁丁“噗”地一口,把嘴里的酒菜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