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紅衣姑娘
酸溜溜的臭氣四處流溢，充滿悶熱的車廂，分散成幽靈，堅固地漂浮在人們嗅覺的范圍里。
一些內(nèi)心崩潰的人，用抽煙來放松自己的神經(jīng)，使車廂內(nèi)的空氣更加污濁。車?yán)锏臒艄鈴匾雇?，甩也甩不掉的難受感，無比真實地趴在乘客們的神經(jīng)上。
被硌得腰酸背痛的方自歸從椅座下爬了出來，與民工妻子調(diào)換了位置。民工妻子一路上向塑料袋里嘔吐，已經(jīng)用掉了幾個塑料袋，吐到后來只剩下酸水，很樂意到椅座下面躺一躺。
外面下起了小雪，車廂內(nèi)卻熱得像個蒸籠。有的車窗被打開透氣，坐在窗口的乘客被寒風(fēng)吹得打哆嗦，要求關(guān)窗，可站在中間過道的乘客滿頭大汗。好在列車員及時出現(xiàn)了，用擴音器開始廣播：“旅客同志們，請立即關(guān)閉車窗。本車已經(jīng)嚴(yán)重超員，前方幾站不能開窗。請注意，不能開窗！”
車窗陸續(xù)關(guān)下來，列車員又威脅了一遍：“旅客同志們，誰要是開窗，發(fā)生踩踏事故后果自負(fù)，發(fā)生踩踏事故后果自負(fù)。到時別怪我們沒有提前通知！”
方自歸看見，對面座位上的那個眼鏡男人睡著了。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扭著身子，歪著頭，口水從嘴角流出來，亮晶晶的好像在蠕動。
車停了，方自歸問：“到哪里了？”
湯胤道：“徐州?！?p> 原來到了兵家必爭之地，方自歸心想，看來一番血戰(zhàn)是必須的，怪不得外面那么吵。
看不清外面。方自歸手搭涼棚，隔離了頭頂?shù)臒艄庀虼巴馔ィ涂匆娡饷婷苊苈槁榈娜?，好像是被大水沖了窩的一堆螞蟻，黑壓壓一片。車外有人敲打車窗，可因為列車員事先警告過大家，沒人敢開窗。
湯胤遞了一個蘋果給方自歸，“吃個蘋果？”
方自歸無精打采地說：“不吃?！?p> 那一泡撒在南京附近的尿，是方自歸撒了十九年的尿當(dāng)中，最令他難忘的一泡。這泡尿從萌芽階段，到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大爆發(fā)，方自歸苦熬了兩個鐘頭才把它撒了出去。做為理性的經(jīng)濟人，兩個多小時才撒一泡尿的生產(chǎn)效率，讓方自歸做出了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的決定。既然大家都說要從源頭解決問題，為了不上這趟車的廁所，方自歸決定，在接下來的旅途里不吃不喝。
火車隆隆向前，方自歸和湯胤聊了會兒天，又昏昏睡去。
鄭州站到了，下了很多客。坐在方自歸身邊的乘客，趁著車廂里出現(xiàn)難得的松動，上了趟廁所。他回來滿意地說：“我坐了二十個小時沒動，沒法動?！?p> 一個站著的乘客訴苦道：“我南京上來的，火車站的工作人員使勁踢我的皮鞋，他們才把門關(guān)上。我一只腳沒地方放，用一只腳站了四個小時?！?。
站著的那個帶小孩的民工道：“比起那些幾天幾夜都擠不上來的人，我們都算幸福嘍?！?p> 因為鄭州下了很多客，西安站的乘客待遇有所提高，允許上客了。不過，車窗仍然是進出車廂的唯一通道。
火車?？吭谖靼舱荆嚧扒耙黄靵y。方自歸眼睜睜看見，一位淑女的兩條腿像被捉住的可憐青蛙那樣一陣亂蹬，才到達(dá)不幸福的彼岸——這個臭烘烘的車廂里。于是，一會兒工夫，鄭州出來后剛松動一些的車廂，很快又爆擠了，然后就擠爆了。這一點，有多年來已經(jīng)失傳，卻突然出現(xiàn)在車廂里的絕世武功為證。這就是讓方自歸終生難忘的，以前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的絕世武功——水上漂。
在這列上海到成都的綠皮火車上，列車員扶著行李架和行李，踩著人們的頭和肩頭，飄過了幾節(jié)車廂。
如果擁擠沒有達(dá)到破宇宙紀(jì)錄的水平，一個人，無論如何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像東方不敗那樣，在一群人的頭頂上飄過。
民工的小孩子把一泡尿尿在了一個空罐頭盒里，然后民工打開車窗，讓這個已經(jīng)不空的罐頭盒Gone with the Wind。小男孩行使完撒尿的權(quán)力，意志得到滿足，感覺非常滿意，可見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哲學(xué)，對兒童世界的解釋力很強?？墒?，不知是不是受到小男孩滿意表情的影響，方自歸突然覺得腹內(nèi)翻滾起來。
是的，一天一夜不吃東西是可以堅持住的，然而…………人生自古誰無屎？
是的，除了電視劇里英俊的男主角從來不上廁所，現(xiàn)實中的哪個男人可以不上廁所呢？
方自歸感到非常后悔，前面過了鄭州車廂有松動時，怎么就沒有想到隨機應(yīng)變，計劃一次廁所之旅呢？
從座位到廁所這段短短的坎坷道路上，塞滿了無法動彈的人，可見距離不是問題，人是問題。怪不得保羅.薩特說，他人即地獄。
方自歸站起身，感到壓力很大。
當(dāng)方自歸憑借頑強的意志終于在那間廁所里蹲了下來，方自歸可憐自己的同時也非常可憐那四個圍觀者。方自歸以為，這次圍觀肯定比他們上次圍觀撒尿，挑戰(zhàn)更大一些。
在漢中站的站臺上，方自歸接過老鄉(xiāng)同學(xué)遞過來的一支煙，點燃了。不喜歡抽煙的方自歸這時覺得，香煙是有香味的。
方自歸和老鄉(xiāng)是因為協(xié)助幾個女生到站臺上解手，所以翻窗下來的。站臺上廁所找不到，怕時間來不及，女生們只能在鐵軌邊兒就地解決了。方自歸想起自己上廁所的一幕，雖然不堪回首，但想想這些女生更加可憐。方自歸抽完了煙，嘆口氣回頭一看，一個女生還蹲在那里。月色下，隱約可見一團白影，那應(yīng)該是女生的屁股。方自歸扭過頭，心想，幸好夜幕已經(jīng)降臨，白屁股至少不必大白于天下。
重新上車后，方自歸又鉆進座椅下面去躺著。
鐵道邊，植被越來越茂盛，畢竟已經(jīng)翻過了秦嶺。方自歸計劃以睡眠狀態(tài)和睡眠姿勢堅持到成都，希望自己睜開眼時，天光大亮，光禿禿的黃土高原，完全切換成綠油油的成都平原。
終于到成都站了。
方自歸在成都站附近找了家飯店，終于在四十二小時的長途火車旅行后，吃了一頓像樣的午餐。休整完畢，方自歸重新進站，去趕那趟從成都到重慶經(jīng)停淄中的火車。這次，方自歸吸取在火車上未抓住歷史機遇的慘痛教訓(xùn)，牢牢抓住候車室里的機遇，在檢票前好好在廁所里蹲了十幾分鐘。
雖然成都到重慶這趟車，沒有上海到成都那趟車那么擠，檢票后人流依然奔涌，狹小的車門還是把人的身體扭成一只只麻花。方自歸左沖右突，爬上車去，安頓好自己的包，忽然發(fā)現(xiàn)，座位正對面坐著一位小家碧玉式的姑娘。那姑娘穿著一件紅色呢子大衣，氣定神閑，似乎不懼民工潮的驚濤駭浪，方自歸頗有些納罕。
一聲長笛，火車晃了一下，緩緩開動了。
方自歸忽然想，不如與對面這位小美眉擺擺龍門陣，消磨消磨路上的無聊時光。既然火車是時間減速器，而愛因斯坦說美眉是時間加速器，在火車?yán)锖兔烂剂奶欤湍苡行_在時間感受上可能出現(xiàn)的巨大偏差。
“你是大學(xué)生嗎？”方自歸問。
“是的。你也是？”美眉道。
“我是滬東工大的?！?p> “我是西南財大的?！?p> “西南財大在哪里？”
“在成都?！?p> 方自歸感嘆：“那你太幸福了！”
美眉微微一笑：“你從上海過來，一路上很擠吧？”
“真是罄竹難書?！?p> “可以想象?！?p> “為什么可以想象？”
“南巡講話以后，上海就是世界最大工地嘛。報紙上說，上海每年需要民工百萬數(shù)量級，四川又是民工第一大輸出省。上海到四川的火車，肯定擠嘍?！?p> “你對上海很了解嘛?！?p> “我學(xué)經(jīng)濟的，對經(jīng)濟新聞關(guān)心一些?！?p> “你學(xué)經(jīng)濟的？我可是經(jīng)濟學(xué)愛好者欸！”
兩人就聊起來了。
原來，這小家碧玉叫白蕙，家住威化縣。巧的是，淄中和威化同屬內(nèi)水市，兩地相距五十公里。威化不通火車，白蕙需要在內(nèi)水市下車，再轉(zhuǎn)乘汽車去威化。
“在火車站廣場，我碰到南京來的一家三口，說錢包丟了?！卑邹フf。
方自歸心里一動，這句話聽上去有問題啊，忙問：“然后呢？”
“然后，我給了他們五塊錢打長途?！?p> 方自歸的心涼了半截，又問：“管你要錢的這家人，是不是男的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中山裝，女的穿著一件藍(lán)色羽絨服，他們還抱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是啊！”白蕙驚訝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自歸搖搖頭，心全涼了。
白蕙做的這件事，方自歸在成都火車站廣場上“拷貝不走樣”，也分毫不差地做了一遍。這明擺著兩個人都被騙了，一個長途電話不可能沒完沒了地打。方自歸推測，那對騙子夫妻，專門針對涉世未深的大學(xué)生，恐怕手持小孩，掃蕩了整個火車站廣場?？磥?，九十年代已經(jīng)完全不像六十年代，愛祖國愛人民的感情再深，比不過騙子套路深。要做成雷鋒，現(xiàn)在需要更高的技術(shù)水平了。
做為同樣被騙的受害者，兩人的距離似乎更加拉進，兩人就一刻不停地聊了下去。而時間加速器果然有作用，方自歸和白蕙聊著聊著，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
這時白蕙正聊一部小說，道：“這本書，就是寫得有些太刻薄?！?p> “諷刺嘛，當(dāng)然語氣刻薄些。哎呦，”方自歸看看窗外，“淄陽已經(jīng)到了，那就快到淄中了?！?p> 轟隆隆，列車即將進淄中站，車速越來越慢。方自歸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了自己的包，活動活動四肢，為翻窗而下做熱身。
想不到白蕙也站了起來，然后說了兩句讓方自歸倍感意外的話：“我也在淄中下。我到你家里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