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了三天的雨。
十二月十九。
我站在船頭看著水面:“為什么還有鐘鳴聲?怪煩人的。”
“是啊。”即墨遠方遞給我一個橘子。
“你哪兒的?”我接過。
“買的啊。”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靠岸?”
“差不多了?!?p> “嗯?!?p>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把你帶出來嗎?”
“不想知道?!?p> “因為你功夫好,能保護我?!?p> “即墨遠方,你能別說話嗎?”我不揍你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天空中有一群烏鴉飛過。
看來,我們真的就要靠岸了。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蔽液叱@首《唐多令》。
即墨遠方聽到“離人心上秋”時,竟然有些混淆公玉屏幽與公玉離人的感情。
“土丫頭,你和離人是親兄妹?”即墨遠方問。
“是啊,你問這個作甚?”我斜視即墨遠方。
“沒什么?!?p> “切。”
“那你為什么又認西樓為兄長?”
“因為當(dāng)西樓的妹妹有好多好處?!?p> “幸好你不是我妹妹?!?p> “什么?”
“我是要你當(dāng)我娘子的?!奔茨h方將橘子皮朝一只烏鴉扔去,沒控制好力度,那只烏鴉徑直落到了水里。
“嚯,你滿嘴胡話,誰會信你。”
“也是?!奔茨h方抓抓耳垂:“無所謂,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半空中盤旋的烏鴉越來越多。
“丑小子,你對你的未來,沒有什么規(guī)劃嗎?”
“規(guī)劃?”
“你有什么喜歡或者想干的事兒嗎?”
即墨遠方回想起以前有人這么說過自己:你是將軍之子,如果子承父業(yè),可是你的功夫又不行,要是你像你叔叔即墨青丘那樣,多讀些書,說不定能考個功名,可是你既不能文也不能武,那你以后干什么?
但,她現(xiàn)在問他,喜歡或想干的事兒?
“有啊?!奔茨h方笑。
“是什么?”
“娶你?!?p> “……”
“你呢?你有什么喜歡或想干的事兒嗎?”
我抓起自己的一束頭發(fā)拿在手中把玩兒:“我喜歡和離人待在一起,不是時時刻刻,但是必須陪在身邊。我想干的事兒嘛,有兩個,一個當(dāng)然是吃盡天下美食,另外一個則是學(xué)好功夫?!?p> 即墨遠方看向公玉屏幽,眼前的這個姑娘,從他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似乎每天都在變化,又似乎什么都沒變。變的,是她的能力;因為她每天都在進步。不變的,是她的性情,一年半以前,她還有些稚氣未脫,容易害羞,但臉皮厚;現(xiàn)在的她,臉皮還是一樣厚。好在,她大大咧咧,整天活得開開心心,沒什么煩惱,即使有煩惱,也是一頓飯就能解決的事兒。另外,她給他的感覺,就是很真實,能吃就是能吃,好玩兒就是好玩兒,她不會刻意去在意別人的眼光,但她又懂得分寸。不過有時候吧,他也挺受不了她的,特別是她打他的時候。
十二月二十一。
“丫頭,你就可憐可憐我?我真的不想娶媳婦兒,不想看到即墨浩和即墨翰,不想回去?!奔茨h方撐著傘,在旁邊苦苦哀求我。
我心意已決,不能停留半刻,即刻踏上回碧洲城的船才行。
“娘子,我們好不容易走那么遠,那就好好玩玩先?不能白走這一趟啊。”
“拒絕?!?p> 可是……
即墨遠方高興的坐在椅子上等著店小二上菜。
由于天氣不好,回程的船可能要延誤幾天。
沒關(guān)系,我都等了這么多天了,不差這幾天。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但實際上卻很想哭,又哭不出來。
即墨遠方?jīng)_我笑。
我惡狠狠的撕著手中的餅。
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是幾個國家的人民聚居之處,沒有哪個國家有完全的統(tǒng)領(lǐng)權(quán)。由于在此處安家的吳國人居多,土地又與吳國接壤,所以在地理上,一般稱為吳國的領(lǐng)土。這里的管理相當(dāng)嚴格,要趕路的人都會進行詳細的身份檢查,避免會出現(xiàn)逃犯、奸細……
這里,就叫做——烏坦。
烏坦的建筑偏多元化,當(dāng)?shù)囟嗍?,所以更多的是利用?dāng)?shù)負碛械牟牧蠘?gòu)造房屋。石塊與泥土混合,也能起到很好的加固與防護作用。
又下雨了,還伴著雷聲。
“你們這兒經(jīng)常下雨嗎?”我問店小二。
店小二將菜擺上桌:“正常,吳國多雨,可那都是夏季時,論冬季的話,下了這么多天的雨的,更別提伴著雷鳴,雨勢也大,第一次,還真是第一次?!钡晷《聪蛭萃?。
雨從屋檐上與地面連成一長條,整體看來就像小型瀑布。
一個手中抱著灰條紋貍狌的女人走了進來:“這天氣也真是,怎么好好又下起雨了?!彼龑⒆约旱陌ぁ芭尽钡姆旁谧烂嫔?,用腳將凳子踢開坐了下來。
“姑娘,吃點什么?!毙《B忙招呼。
女人用手撫摸著貍狌的后背。
貍狌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到,它的一只眼睛是黃色,另一只眼睛是綠色。這天底下,還有這樣的貓?
在店外的窗臺上與梁上,成群成群的烏鴉飛進來躲雨。
“這兒有好多烏鴉?。 蔽覍茨h方說。
“嗯?!奔茨h方將菜塞進嘴里。
“喂,你怎么吃那么快?”我看到桌面上的菜被他解決了大半。
“我還以為你沒胃口呢?!奔茨h方的嘴里還嚼著飯,說話時吐字不清楚,還一臉諂媚的笑。
我拿起筷子不想搭理他。
旁邊桌有客人正在談天。
“吳孫挺好的,吃的好睡得好,就是蛇蟲鼠蟻有些多?!?p> “在吳國有幾個地方蛇蟲鼠蟻少,都很正常?!?p> “但吳孫至少有錢啊,人也好看?!?p> “公主是挺好看,但國師長相丑陋?!?p> “你見過公主?你又沒去過吳孫?!?p> 我聽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起先以為吳孫是個人,后來想著吳孫可能是個地名。
“吳孫是吳國皇城?!奔茨h方低聲對我說。原來他也在聽別人的講話。
就像碧洲的皇城,碧洲城一般都存在;吳國的皇城,吳孫。
“我有公主的畫像啊,要不給你看看?”男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包袱,從包袱中露出一副畫卷的棱角。
“你哪兒來的公主畫像?”
“找人畫的,花了不少錢?!?p> “你要公主的畫像干什么?”
“我不只有公主的畫像,我還有吳孫許多貴人的畫像,等到了吳孫,我們可得有眼力,別錯失了發(fā)財致富的良機?!?p> 一陣狂風(fēng)吹過,一把傘在空中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飛出天際。
而在遠方,卻風(fēng)和日麗。
吳孫,在碧洲人眼里,這里有發(fā)臭的水溝和灰沉沉的石頭城。街道上行走著蓬頭垢面的乞丐,有小孩坐在廢墟堆上啃食著老鼠肉。
吳孫,在北澤人眼里,國主無力作為,國師掌權(quán),濫用民力,逼兵造反;國師憑借妖力,濫殺無辜,血流成河。
吳孫,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從城門進吳孫,起先看到的,會是路邊的龐大白色雕刻。
雕刻之靈獸有長鼻,腿似柱,耳似蒲,牙如玉石,身材高大,背可馱千斤之貨,鼻可拔萬斤之物。
從街道往里走,能看到許多根系粗壯的植物,鳳梨、鳳凰花、油棕樹、龍血樹、紅豆樹、美登木、大榕樹、橡膠樹、香蕉、芭蕉、棕櫚樹……雖然復(fù)雜豐富,但卻整齊劃一。
走在路上時,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厝讼猜侗?,無論男女,甚至有女人露脖頸、臍、光腳。在外地人看來,這有辱風(fēng)化,但當(dāng)?shù)厝藚s又覺得外地人穿著厚實,不宜生活。
一直往里,便是吳孫皇宮。
皇宮以白墻紅瓦為主,在屋檐四周有金邊圍框,屋頂多呈現(xiàn)寶塔式。
宮女們穿著打扮按級別分類,頭頂戴花兒,級別越高,花兒的顏色與種類越多,服侍皇族的大宮女,可佩戴簡單首飾。
而吳孫的男人們,穿著便更為多樣化。可著袍,可穿褲,可披裳……
但不同的是,作為下人的他們,在皇宮中不能穿鞋。如若要外出,則論情況而定。
吳孫人喜席地而坐,餐食擺放以人頭決定。除非有大節(jié)日,則按規(guī)模決定。如若長輩沒有傳召,子孫們更多的是在自己的宮中飲食。下人們會準備一張小桌,然后將食物依次擺上。先是飲料果汁、冬季可為湯,再是主食,最后是水果。這樣下來,一頓飯花了大約一個時辰。
同別國不同。碧洲丞相、國師在宮外都有自己的寢宮;北澤無國師,推崇薩滿,薩滿在宮外也有自己的寢宮。而吳孫的國師,則與國主一同居住在皇宮中。
俯瞰整個吳孫,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就連水面上,也都是大片大片的荷葉。
至于碧洲人與北澤人腦海中的吳孫殘破不堪,都是口口相傳,空穴來風(fēng)罷了。
因為吳國與碧洲對抗多年,雙方?jīng)]有往來,北澤又與吳國相距甚遠,中間隔著碧洲,所以對吳國更是不甚了解。
好在吳國物產(chǎn)豐富,可以自給自足,所以多年來未與外界溝通的他們,依舊瀟灑度日。
而碧洲與北澤通商多年,又簽過友好合約,所以碧洲向北澤輸出物資的同時,北澤也向碧洲輸出人才。
烏坦。
停泊在碼頭的船只搖晃的厲害,水面上翻涌起的波濤拍在船身上,整個世界發(fā)出吼叫聲。天空中閃過數(shù)道銀光,恍惚間,某個地方出現(xiàn)一道裂縫。
“喵~喵~”
即墨遠方翻身捂住耳朵。
“嘭……嘭……”一扇窗被風(fēng)吹開,拍在墻上發(fā)出煩躁的聲音。
即墨遠方起身。
“喵~”這一聲貍狌叫更像是它炸毛的聲音。
即墨遠方打開門,心里念叨著到底是誰的貓?他揉揉睡眼,黑暗中一雙眼睛正盯著他看。
“轟……”一聲雷響。
光照在貍狌的身上,它有著灰色條紋。它被雷聲嚇得跳起,又急匆匆向樓下跑去。
即墨遠方關(guān)上門后又準備去關(guān)窗。
從窗戶看向遠處的水面,詭異的是,水像被什么劈開一樣,朝兩個方向流動,有什么東西要從水底涌出來一般。
“呼……”
“嘭……”
“喵……”
一瞬,原本往兩個方向流動的水忽然下沉,水不停的往一條裂縫處向下流。
那條裂縫快速的朝即墨遠方所處的方向逼近,裂縫周圍的房屋呈大面積的倒塌,原本紅色的燈籠,剎那間被什么吞沒了。
雷聲、閃電!
光照到的地方,只有一片揚起的塵埃。
“丫頭……”即墨遠方轉(zhuǎn)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忽然驚醒!
“丫頭!”
我隨手拿起床旁的外套、包袱與短刀。
房門上一秒還是緊閉的狀態(tài),下一秒就被即墨遠方踢開。
“沙沙……沙……”
我看著腳下,感覺自己整個人在晃。
“走!”即墨遠方拉起我的手從窗戶上跳了出去。
窗戶是被即墨遠方撞開的。
我閉眼,一塊木屑劃過我的額頭。
冬風(fēng)夾著雨,等到我們落地后,全身濕透。
我還沒來得及問原因,即墨遠方就帶著我跑。
“哇……哇……”烏鴉們在空中盤旋。
一顆石頭滾落到我的腳邊。
“哇……哇……”烏鴉們似乎更加興奮了,也不管雨水打在它們身上,緊接著,有的烏鴉承受不了雨水的重量,接連被擊落。有的掉在路面上,有的被風(fēng)卷走。
“嘣!”
四周忽然有一股強勁的氣流,我感覺腳下一輕。
即墨遠方一手抓住我的腰,一手將我的頭按進他的懷中。
耳邊是房屋倒塌的聲音,石頭滾落的聲音,心跳的聲音……
“小幽?!?p> “離人?”我抬頭。
世界忽然安靜。
“有人叫我?”我想要從即墨遠方的懷里出來。
“那是什么?”即墨遠方看著遠處。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天空好像破了個洞,有水不停的從天空中流下來。
“啊!”有人撥開石塊慘叫。
“孩子,孩子!”有女人抱著懷里的嬰兒。
“神降罪了,神降罪了。”一個老人將頭上的血抹在自己的嘴上:“神降罪了,神降罪了……”
“哇……哇……”烏鴉們紛紛落在廢墟上開始歡叫。
我與即墨遠方對視。
回頭看時,剛才我以為與他跑了很遠,而居住的那家客棧,其實就在眼前。
空氣中漸漸蔓延開血腥味兒。
即墨遠方原路返回,從地上撿起我掉落的包袱與短刀。
我忽然一個寒戰(zhàn),似乎有一雙冰涼的手從我的后背撫上我的臉龐。
上一刻,我以為我要死了。老人們常說,在自己臨死之前,腦海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最難割舍的人。
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