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初月初七,是乞巧節(jié)。
盛唐雖不再,可今日的長安城內仍是熱鬧非凡,處處張燈結彩,竟比過年時更甚。
其實百姓很容易滿足,不在乎兵荒馬亂,也不在乎到底誰才是當權者。生逢亂世,就算是粉飾出來的太平,也情愿樂得這一時的繁華與自在。
溫庭筠早答應七月七時帶魚幼薇來永安渠看花燈。
他今天換了一身玄青色的袍子,上面還有些精致的刺繡,一改平日滄桑書生的模樣,倒像是個在堂上拍那驚堂木的大官人。
二人打算還打永安門進城,穿過清明渠,一路順著永安渠看燈,順便還可以再去一趟西市。這小姑娘次次吵著還要喝薔薇釀。
城中真是人山人海,人與人之間摩肩接踵,仿佛不用自己的腳走路,都能被人潮擠得向前流動。
“可別走丟了?!睖赝ン尴乱庾R地牽過魚幼薇的手,看起來好像是怕走丟了自己家的孩子似的。
魚幼薇沒有掙開他的手,也沒有加緊自己的手,任憑他緊緊牽著。
“大人,給自家閨女買個珠釵吧,我這珠釵正是從西市藏珍閣帶出來的上等貨。”一個賣釵子的小販擠上前推薦自己的貨品。
“我,我們不是……”溫庭筠一臉的無奈。
魚幼薇見此狀,心里竟有些開心,卻又有些落寞。
“小的真是不會說話!”那小販裝模作樣的給了自己一巴掌,繼續(xù)不識趣的對溫庭筠賠笑,“看您這么年輕,是妹妹吧,妹妹。您的妹妹真是沉魚落雁,最是合適這上好的赤色珊瑚珠?!?p> 珊瑚珠竟被打磨得光潔亮麗,在繁華的燈火下,折射出透亮晶瑩的光澤。
“你這賣釵的,竟如此不會考量,不會說話,任你的珊瑚珠子再好看,誰也不會買的!”這次未等溫庭筠作出反應,魚幼薇就氣鼓鼓的開了口。
“小的真是眼拙了!大人好福氣,竟娶得了如此年輕貌美的夫人!給大人賠罪了,您就給娘子買一個吧!”小販已經一臉的窘相,卻還是苦苦掙扎。
“師父,我們走!不同這般傻的人說話!”魚幼薇急忙拉著溫庭筠走開了,其實她也不想再在那個尷尬的氛圍里再待一秒鐘了。
“是,師,師徒嗎……”小販手中還舉著珠釵,楞在原地。“師徒二人乞巧節(jié)出來逛,還真奇怪?!?p> 二人順著永安渠又走了許久,一直沉默無言。乞巧節(jié)的燈籠都透著粉紅的光芒,映照出漫天漫地的旖旎。街上每個人的臉都是粉紅紅的,在這一天,永遠看不出來誰的臉沒紅,誰的臉真的紅了。
“師父你別聽他的,你看起來很年輕的,一點也不老。”魚幼薇先打破了無言的尷尬。但好像,更加尷尬。
“人都會有真正老去的一天。”溫庭筠淡然地笑笑,“不過幾十年,我真將會是個鬢發(fā)斑白的老頭子了?!?p> “那我也變成一個黃臉婆了?!?p> “怎么會,你還年輕,而且,永遠比我年輕。你這個小丫頭,不要想得那么遠。離你變成黃臉婆,還有十萬八千里呢?!?p> 二人竟都覺得頓生出一股莫名的苦澀,繼而又都笑了。
“師父,你怎么在這里?和魚幼薇?”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帶著萬般驚訝的尖細聲音。
回頭一看,果然是鄭嬉。真是冤家路窄。
再看看他身邊陪著的人,居然是師兄溫憲。沒想到他們二人的關系如此好,或者,肯定是鄭嬉纏著溫憲陪他來。沒錯,溫憲師兄這么老實,鄭嬉又如此刁蠻,一定是這樣。
魚幼薇的小腦筋瘋狂轉動的時候,溫憲已經又彬彬有禮的開始打招呼了:“父親,幼薇妹妹?!闭Z氣中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師兄?!濒~幼薇回禮。
“溫憲哥哥!都說你不要叫她妹妹了嘛!你偏這樣,我要生氣了!”鄭嬉撇了一眼魚幼薇,開始搖晃溫憲的臂膀。
“嬉兒,不得胡鬧,師兄妹之間友好相處,這不很正常嗎?!睖赝ン拗浦灌嶆摇?p> “是……師父。”鄭嬉見師父發(fā)話,毫不情愿的努努嘴,還是停了下來。
四人別別扭扭的繼續(xù)往前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座造型及其獨特的樓閣。
這樓閣高有百尺,有種聳入云霄的感覺。除了樓閣的框架是用木頭筑成的之外,樓閣的墻壁其實就是一襲襲錦緞鋪就,晚風吹過,華麗炫目,好不壯觀。
“師父,這樓閣好生漂亮!它是什么樓?可有名字否?”
“說你土里土氣,你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這樓名為乞巧樓,是玄宗時專為乞巧節(jié)建的。這乞巧樓,先是在皇宮里有,比這還好看千倍萬倍呢!”鄭嬉嘰嘰喳喳的解釋了一通。
“你再說我,小心我再搡你一頓?!濒~幼薇沒好氣的撇了她一眼。
“你!我真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哼!”
溫氏父子二人就笑盈盈的看著這兩個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語的吵來吵去,好像在看兩個小傻子唱戲。
突然一陣大風刮過,將一個燈籠吹至了乞巧樓的錦緞上,偏不巧錦緞一下就著了火,火勢迅速順著木質的框架向下蔓延。
“快看啊!那么高的地方!著火啦!”有眼尖的人已經看見,大喊了出來。
人群頓時開始騷動起來。
還沒等四人站穩(wěn)腳跟,反應過來,一根長長的木頭便迎頭砸下。
“師父!”“溫憲哥哥!”魚幼薇和鄭嬉同時大喊出兩個人的名字。
溫憲趕緊一把拉開了對面的魚幼薇,溫庭筠見狀只好改勢去救鄭嬉。
哐當——一聲,人群被騰空掉下的長條木樁劈成兩半,也有運氣不好的一下被砸在了木樁下。
人們受傷的受傷,逃散的逃散,一時間,乞巧節(jié)變成了逃難現(xiàn)場。
溫庭筠和鄭嬉不知被人流帶到哪里去了。
溫憲只好帶著魚幼薇躲到了永安渠的一座橋洞下。因為人們不約而同的向城外涌,先在橋下安頓是最好的躲避人群踩踏的辦法。
魚幼薇還未平復驚嚇,呼哧呼哧的喘著大氣,額前全是大顆的汗珠。
“幼薇妹妹受驚了?!睖貞椞统鲎约旱暮菇?,替她擦拭額前的汗。
“不,不用了師兄,我自己來就好了?!濒~幼薇慌忙的從他手里奪過汗巾,在額前胡亂抹了兩下。
她時不時將頭探出去,尋找溫庭筠的蹤跡,“也不知道師父到哪里去了,還安不安全?!?p> “妹妹放心,父親肯定不會有事的?!?p> “但愿但愿?!?p> “幼薇妹妹?!?p> “嗯?”魚幼薇回答得漫不經心。
“冒昧詢問,怎么乞巧節(jié),你竟和家父一同來了這長安城?!?p> “哦,內個,很久之前,我說我從沒見過永安渠七月七的花燈,師父就答應說帶我來看看?!?p> “原來是這樣啊?!?p> “師兄先別操心誰了,倒是我該問問你,早和鄭嬉暗生情愫了吧?”魚幼薇不想讓他繼續(xù)追問這件事,便趕緊“禍水東引”。
“幼薇妹妹別瞎說,沒有的事?!睖貞椱s緊否定,低頭間瞥見了她淡紅色羅裙的絳帶上,那塊本來磨破了的地方,繡上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她今天穿的,竟恰巧還是初見那日的那身羅裙。
“這里,不知是否是妹妹的好手藝?!彼钢附{帶上的石榴花。
“啊,是的,很難看嗎,居然被你一下就看出來了?!?p> “哪里的話,只是那天我知道你這里磨破了而已。沒想到你一雙巧手還能拯救這身羅裙。”
“當然要拯救,我可不似鄭嬉那樣的大小姐,再好看的羅裙穿上一天也可以扔掉。”
溫憲見她意興闌珊,又轉移一個話題:“妹妹可能不知這乞巧節(jié)有一種習俗,將自己繡的針線贈予他人,可以求得往后一年的巧手、平安和幸福。正好這是你的針線,不如你就將它贈給我,如何?”
“想不到師兄竟有如此天真爛漫的一面,幸福哪來的那么容易呢?可既然師兄喜歡,送給你便是?!彼敛华q豫的解下自己的絳帶,交到溫憲手中,羅裙沒了絳帶,頓時變得松松垮垮的。
一切都平息的時候,萬籟俱寂。
夏夜的渠水格外平靜,善男信女曾捧著的花燈,七零八落的散在渠邊。
魚幼薇隨意拾起一盞還未熄滅的花燈,順著潺潺的水流放了出去。
“幼薇妹妹許個愿吧?!?p> “我希望……”
我希望,這個夏天永遠都不要過去,一切都停留在剛剛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