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這有開鎖的小廣告!”洛一鳴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看向那幾張她剛才就瞧見的小廣告,聲音刻意地拔高,差點兒沒破音。
她掏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同時一只手扶上門把手,這時身子猛地往一側(cè)倒,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一跟頭,手里的手機也好險沒有飛出去。
洛一鳴張著嘴看向徐徐打開的門:“哇……傻孩子你家門這不沒鎖嘛?”
吳思遠驚得呆住,卻也不忘反駁:“你才傻子?!?p> 說著氣鼓鼓地推門進去了。
洛一鳴在身后眼風(fēng)一掃,斜了眼一旁攤手裝無辜的豬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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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果然沒有人。吳思遠把客廳的燈按開,緊接著又把衛(wèi)生間的燈按開:“去吧?!币桓鄙伦约豪澴由系臉幼幼屄逡圾Q覺得想笑。
她其實并不想上廁所,剛剛就是隨意扯了個借口,然而還是老老實實在馬桶上坐了幾分鐘。
出來時候吳思遠已經(jīng)不在客廳了,客廳的桌子上大喇喇地擺著一串鑰匙。
這時對面房間的門“喀”一聲打開。她推門進去,按開燈。
房間干凈整潔,不像是久無人居的樣子,看來有常常打掃。讓洛一鳴驚訝的是房里過于壓抑的色調(diào):厚重的灰色窗簾緊緊拉著,黑色的書桌靜立在墻角,墻紙是褐色的,包裹著這個空間密不透風(fēng)。
“我也喜歡粉色?!蹦X海里突然跳出來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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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一鳴走上前,徑直拉開書桌的第三個抽屜。
“你干什么?!?p> 吳思遠從身后小跑過來,“砰”地一聲把抽屜關(guān)上。兇巴巴瞪著洛一鳴:“你難道不知道沒有經(jīng)過允許就亂翻別人東西是很不禮貌的嗎?”
“我知道?!甭逡圾Q面無愧色,“那我不看,你看可以吧?!?p> “我為什么要看?”吳思遠莫名其妙。
“因為吳婷婷希望你能看到里面的東西?!?p> 吳思遠冷笑。這個表情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臉上。
“希望我看到?她從不讓我踏進這個房門一步。”
洛一鳴只好道:“那是以前,她現(xiàn)在說不定想讓你進來了呢?!?p> 少年眼里的光愈發(fā)暗下去:“她都不在了,哪里有什么現(xiàn)在?!眳撬歼h轉(zhuǎn)過身,朝外走去。背影緊緊繃著,像在忍耐著什么。
洛一鳴手搭上抽屜,聲音很輕,像是試探:“但是她可能有一些話來不及對你講,還有些東西來不及給到你——”
少年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睛已然通紅,拳頭握緊,渾身緊繃,像是被困住的幼獸:“她還有什么要說的!她每一天都說討厭我!每一天!還沒有說夠嗎!她從來不對我笑!題目做不出來就罵我是白癡!她考第一名但從來都不教我寫作業(yè)!晚上十一點我在客廳寫作業(yè)她在房間看小豬佩奇!聲音還開得那么大!媽媽罵她她就罵我!說我告狀!我根本沒有!我說沒有她也不信!還掐我的眼皮!你知道掐眼皮有多疼嗎!我哭得那么大聲她也不理我!我不小心拉在褲子上了她讓我躲在學(xué)校廁所里等她,等到天黑了她也沒有來!就因為我以前騙她我考了全班第一她就一直叫我小騙子……明明她才是大騙子!答應(yīng)過我的事情一次也沒有做到過!一次也沒有!她……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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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聲嘶力竭,淚流滿面地跪坐在地上。稚嫩的臉上是深切的痛苦。
孩子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不同于成年人的麻木,他們總是能敏銳地感知幸福,然后熱情地毫無顧忌地擁抱它。
孩子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不同于成年人的警戒,他們毫無防備地用一顆柔軟溫熱的心臟去迎接所有傷害,其時尚且不曉得痛苦是什么,深深折磨著他們的,是茫然、委屈、無措以及恐懼——這些永遠落不了地的情緒。在嘗試著讓它們落地的過程里,孩子終于學(xué)會了痛苦。
洛一鳴最終還是沒有打開那個抽屜,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起身輕輕走上前,摸了摸少年的頭,用力將那撮翹起的呆毛摁回去,又看著它重新翹起。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艱澀:“以后記得不要隨便把陌生人帶回家,就算是姐姐的朋友也不行。他們要三急的話,告訴他們公廁在哪就好了。鑰匙在客廳的桌子上……下次出門時候不要忘記檢查鑰匙?!?p> 然后她關(guān)上門,安靜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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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小妹一直跟在她身后,不發(fā)一言。
到了紅綠燈。洛一鳴停下來,“你沒有想說的嗎。我可以聽?!?p> 豬小妹靜了片刻,飄到綠化帶上,頹然地坐下。洛一鳴跟著坐在一邊的馬路樁子上。
“吳思遠說的沒錯,我對他說過最多的話就是‘我討厭你’。其實,你知道嗎,他剛剛說的那些還不是我對他做過最過分的事情。他不知道,每次給他挑魚刺的時候,我都詛咒他被魚刺卡住才好。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我的心聲。最后那一次,終于有一根被遺漏掉的魚刺。只不過掉到了我自己的碗里。”
“那根魚刺刺破了我的食道,最終到了主動脈?!?p> 洛一鳴靜了幾秒,“你愛吃魚。雖然一直在假裝不喜歡,但連吳思遠都能看出來。”
“你喜歡粉色,可你的房間里看不到粉色。”
“你口口聲聲說著討厭吳思遠,然而滿滿一抽屜都是沒能送給他的禮物。”
“你現(xiàn)在想讓他看見那些禮物,是為了什么呢?!甭逡圾Q感覺嗓子眼艱澀,她竟然忍不住地感到委屈,不是為自己,也許替吳思遠,或許,也替豬小妹。
豬小妹抬頭看著夜空:“為了什么……”她似乎在苦笑,“媽媽對他很好,非常好……而我是家里可有可無的人。我常常想,要是沒有他,媽媽是不是就會愛我。所以我欺負他,因為他搶走了本來應(yīng)該屬于我的東西??珊髞砦抑懒?,媽媽不愛我,也不愛吳思遠,甚至不愛我爸。她只愛她自己。吳思遠沒有搶走我的任何東西,他也并沒有比我多得到過什么?!?p> “我沒有討厭吳思遠。他雖然很笨,但并不討厭。我希望他知道……他并不討厭。我并不討厭他?!?p> “所以,你想讓那些禮物幫你告訴他:你不討厭他了。”洛一鳴偏頭看豬小妹的側(cè)臉。粉紅色的靈魂似乎在輕輕地顫抖,她的光芒也在漸漸暗淡下去??扇耘f昂著脖子看著天空。
“我們總覺得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們其實最敏感。吳思遠未必就不知道媽媽的自私,也不見得多想要媽媽的愛,只是他不想失去這個唯一對自己好的人。但他是真的想要你的愛——只可惜你這樣吝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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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許是愛他的吧。你對他的愛就像你準備的那些禮物一樣,藏在抽屜里,從沒有見過光。而你對他的惡意,卻在你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里,完完整整地被傳達到了。所以你覺得他會為那些從未見過光的禮物而感動,然后原諒你對他肆無忌憚毫無緣由的傷害么。就算他被感動了,原諒了你,可他還那么小,以后那么長的日子里,他常常會想起的,關(guān)于你的種種,是不是就再沒有那些不堪的記憶了呢。還是說就算有,他也不能去恨,而是要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去原諒你。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嗎?!甭逡圾Q覺得胸口發(fā)悶,她來不及思考這些話究竟該不該說出口,但說出來的這一刻,她覺得不那么難受了。
綠燈又一次變紅。
洛一鳴不再看她,抬頭看去,今夜的星星少的可憐。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那個孩子的嘶吼聲。
吳思遠的身子那樣小地跪縮在地上,可他的悲傷卻迅速充斥了整個空間。
洛一鳴走出房門那一刻才終于能夠重新呼吸,門關(guān)上之前,她看了一眼那個背影,那個脆弱的背影在催促著她的離開。
她什么都不知道。
悲傷并不能夠感同身受,同情其實無甚意味。
他不需要自己,而真正讓洛一鳴感到難過的,是他需要的人也已經(jīng)失去了陪伴他的資格。
洛一鳴聽到身邊的痛苦嗚咽,可亡靈是沒有眼淚的,就像亡靈沒有笑容一樣。
“沒有。我沒有……我只是……只是想讓他知道……他并不討厭,他是,他是……”
她的聲音破碎又顫抖,身體痛苦地縮成一團。
洛一鳴閉了閉眼,看見那張稚嫩的臉龐:“他是值得任何人愛的好孩子?!?p> 他那么委屈地在控訴,卻連一句討厭都說不出口,更不要說恨。恨對于心思簡單的他來說,太過于復(fù)雜。
他有在很好的成長,誠實善良,雖然過于纖細敏感,但好在沒有喪失信任和愛的能力。
“你想告訴他這個是嗎。他會知道的,等他遇見那些愛他并且勇于告訴他的人,就會知道了?!?p> “會嗎?!眳擎面幂p輕問。
“會的。”洛一鳴輕輕回答。
她仍然閉著眼睛。腦海里突然想起白日里孟曉念過的一句詩:
“明知魔鬼正步步逼近
而你,吾愛
你必先魔鬼而至?!?p> 直到一個聲音將她已然飄遠的思緒猛然拉回:“一鳴!”
洛一鳴倉惶睜眼,跌進一雙眸子里。
顧慈震驚地低頭看著這個孩子,她的眼珠幽黑,眼下兩道血色的淚痕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