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早,天剛蒙蒙亮,沈節(jié)除夕夜替太簇當班,一夜未眠,這會兒正揉著脖子在提衛(wèi)處寫下值錄,再過一個半時辰就能替下來,回去歇著了。
“誒,你怎么來了?”沈節(jié)見來人提著兩個大食盒,放在桌前。
“昨夜回去,老太太拉著我就是不讓走?!碧毓笆终f謝:“辛苦沈兄替我當值?!?p> “嗐,說什么辛苦不辛苦?!鄙蚬?jié)擺擺手,不甚在意,聞著酒菜香于是探手去看,笑道:“這是給我?guī)У膯幔柯勚拖?!?p> “自然是。”太簇打開食盒,將里頭的酒菜端出來,擺在桌面,道:“聊表謝意。”
“嘿嘿我也猜到了你家老太太定然是舍不得你再回宮的?!鄙蚬?jié)耐不住香味,趕緊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吧唧了兩下舌頭,回味無窮般。又道:“你也不至于這么早就過來,天還沒全亮呢!”
由祁家進宮有一段路,但宮門口便不得行車策馬,他拿著兩個食盒這天沒全亮就到了,說不定是后半夜就出門了,不知道昨兒老太太有沒有拉著他守歲,不然也是一夜無眠。
太簇沒答話。他慣是不聊己私家事,倒沒什么秘密只是很少與人閑談,每每相談除去公務之外,閑話家常的說不出兩句便自噤了聲,他一向性情如此沈節(jié)也習慣了。
外頭風一掃,吹了些碎雪落在窗沿。提衛(wèi)處來來往往的都是禁軍,一群糙老爺們壯實的很自然也不懼寒,屋里連個火盆都沒有還敞著窗,三面透風好不清涼。
太簇目光落在門套兩側(cè)掛著的擋風厚簾上,面色不變神情淡漠,沈節(jié)仔細看了看以為自己看錯了,他好似嘴角微揚噙著一抹笑。
“你是在笑嗎?”沈節(jié)問:“有什么好笑的,說出來讓兄弟也樂呵樂呵!”
“沒什么?!碧負u搖頭,隨口一問:“嗯…方才進宮見太醫(yī)院的院正魏大人走得急,是哪位貴人病了吧?!?p> 年節(jié)時下,太醫(yī)院只留了三名太醫(yī)與六名醫(yī)侍方值,只要沒什么大事不至于讓院正天沒亮趕回宮來,位低的嬪妃若是病了先有宮里的醫(yī)女,再有太醫(yī),沒有明旨準許也不能派人出宮宣召院正大人。若是圣上太后有恙那是國之大事,必然有消息傳出,怎么說沈節(jié)也沒法悠哉悠哉坐著喝酒來著。既沒有消息,猜想著或許是哪位有權(quán)勢的皇子母妃吧。
“不是宮里的貴人們…”沈節(jié)嚼著醬牛肉,滿嘴胡嚕話,含糊不清。
太簇本就是隨口一提無心探問,起身去拿當值時記,翻著最新頁打算記上今日班值。
沈節(jié)撕下一只香鵝腿,又灌了一口酒咽下嘴里的醬牛肉,道:“是暖閣里那位主子。”
“誰?”太簇握著筆沒來得及落字,問:“暖閣…”
“可不是。”沈節(jié)站起身來,從窗走到門看似隨意實而仔細,目光掃了一遍外頭看清了沒外人,這才腳步一轉(zhuǎn)走到太簇身前,壓低聲音道:“昨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暖閣的一眾宮人連著景蘭姑姑在內(nèi)都受罰了,每人領(lǐng)了五戒鞭。”
“嘖嘖嘖,五戒鞭!”沈節(jié)伸出五指在兩人之間晃了晃,道:“景蘭姑姑都跟著受罰了,我還是頭一次見?!?p> “手指頭這么粗的竹鞭子有我一只手臂這么長,全打在背上?!鄙蚬?jié)想起如畫,語氣軟了些:“這會兒正是關(guān)頭,我也不能去問我家妹子,不知她怎么樣了?!?p> 太簇聽他說了這許多,沒有回半句話,動作頓在原處,腦子回憶閃得飛快仔細回想著昨晚離宮前的事,只記得在太后宮里喝臘八粥,沒見什么不尋常之處。后來,后來發(fā)生什么事了。
別的宮侍或許有出錯的可能,景蘭是御前女官,景安又是掌印太監(jiān),姐弟倆在這宮里待了半輩子沒有誰比他們更懂行事,侍奉御前近二十年從未有過行差踏錯,怎么會。
能讓皇帝罰他們的原因…
“你想什么呢?”沈節(jié)左右看看,低聲道:“你認識那位貴人嗎?先前你讓我探聽時…”
“她怎么樣?”太簇止住思緒,問:“怎么好端端病了?”
“這我哪里知道!”沈節(jié)道:“御前的人嘴巴緊,你又不是不知,便是我親妹子也輕易不肯多說?!?p> 這會兒沈節(jié)也見不著如畫,更別提暖閣里頭的事。
太簇不再多問,低頭執(zhí)筆寫下今日當班值守時記細則:宣政殿。
宮廷內(nèi)外人際復雜,各處要職都有陛下心腹暗脈,御前的事更難探聽。要想知道點什么,指望御前的人松口是不能了。今日進宮的太醫(yī)院院正魏大人乃是越王梁氏太后母家舉薦進宮,從先帝在時便是太后親信侍奉多年,皇帝與衛(wèi)姁年幼時候都是由魏大人照看長大養(yǎng)得身健體強面透紅光,問也不是問不出來,看什么人問。
太后。
這宮里人多如牛毛,可知悉往事的不過寥寥幾人,太簇的身份更是瞞得滴水不漏,除去皇帝太后也只有景安景蘭兩姐弟。底下的人是指望不上了,要說這宮里心疼孟逸歌又能在皇帝身前說上兩句話的人,唯有太后。
“太后。”福嬤嬤欠身行禮,剛進內(nèi)殿來服侍太后起身。
“太簇在殿外求見?!?p> 這會兒太早了,若不是太后上了年歲睡不安穩(wěn)醒得早,太簇可有得等了。
“是出了什么事嗎?”太后問。
“奴婢也不知,問了只說事關(guān)暖閣?!备邒吣弥庖路烫蟠┥?“大年下的這天剛亮就來了,奴婢猜想確實緊要,不敢耽誤即刻來報?!?p> “讓他進來?!碧蟮?。
太簇跟著宮人進殿,隔于屏風外俯身叩首,道:“臣參見太后娘娘?!?p> “到底怎么了?”太后在內(nèi)室由宮人服侍這凈面漱口,挽鬢束發(fā)。道:“你向來謹慎,少進內(nèi)廷,是暖閣出什么事了?”
當年將他送出宮后多年不曾無有音信,再見這孩子時還是他十六歲那年剿匪受賞,隨祁帥回京過年時在尾牙宴上見的。后來幾次年節(jié)宮宴封賞眾臣時見過后,便是他戍邊多年不曾回京。這孩子心思縝密行事謹慎,大年下的即便他身有宮職為了不引人猜疑也不會來拜見。
“太后恕罪?!碧氐?“今日魏太醫(yī)天未亮便匆忙進宮,臣無能,未能探聽實情,聽聞太后每日都在小佛堂跪早,這才莽撞前來?!?p> 太簇俯身磕頭,道:“請?zhí)笫┒?!?p> “小君怎么了?”太后聽著暖閣便知道不會是皇帝,可昨兒一直到晚飯后還是好好的,皇帝還提前離席出了昭和殿去接人。
“太后莫急?!备邒叩?“奴婢即刻派人去傳景蘭來回話。”
“恐怕不能了。”太簇仍跪著,立起上身回話:“昨夜暖閣一眾宮人皆受罰,領(lǐng)了戒鞭?!?p> 天剛亮不出意外正在服侍主上,領(lǐng)罰剛不過一夜而已,御前的人本就懂規(guī)矩眼看剛長記性,傳哪個過來都是不成的。
福嬤嬤頗為驚訝:“景蘭也罰了?”
“是?!碧氐?。
“別的宮人服侍不好還能信,景蘭這個老的怎么也不中用!”太后罵道。
聽著是真生氣了,景蘭畢竟從小服侍衛(wèi)姁又在宮里幾十年,同罪并罰定是沒有好好規(guī)勸出了岔子。福嬤嬤扶太后走出內(nèi)室,吩咐道:“傳皇太后鳳輿?!?p> 一旁的宮人俯首領(lǐng)命,即刻快走出殿門去備太后轎乘。
“今日巡值中朝的是誰。”太后不能插手禁軍事宜,這么一問也不是真想知道是誰當差,而是要誰去當差。
經(jīng)過屏風時,太后道:“不必說了,你想辦法安排好,今日守在宣政殿。”
有什么事也好及時來報,隨時候命。
太簇叩首,道:“是?!?p> 太簇沒有跟在太后儀駕后,出了殿門穿過明廊行御花園偏徑,這條路避開宮侍也能更快到宣政殿。
太后到暖閣時,景蘭提前接了消息出來接駕,欠身行禮時背上扯得生疼,道:“太后萬福金安?!?p> 暖閣宮侍俯身叩首,跪了一地。
太后走進內(nèi)殿,沒見著皇帝,徑直繞過屏風走近床榻。
暖閣正中燒著爐,三面椒墻攏著溫,帳子里熏著安神香,孟逸歌身上的錦被內(nèi)層是野獸皮毛,里里外外都十分細致。唯她面色蒼白,額發(fā)鬢角鼻尖皆有汗跡,氣息很亂連帶著指尖微顫,前些日子面上那點紅潤半點不剩。
太后看著心疼,伸手撫在孟逸歌額發(fā)上,誰知剛一觸碰到她反而顫抖更加厲害,太后連忙收回手不敢碰她,給她掖好被子再輕輕地安撫著,哄著:“不怕不怕,娘在這,娘在這…”
孟逸歌于睡夢中咬緊了唇,太后不再輕易觸碰,福嬤嬤壓著聲音,道:“太后,讓小主子先歇著吧,有太醫(yī)在一定沒事。”
太后起身,走出內(nèi)室前以袖邊拭面,出來后神色如常。
景蘭守在屏風外,自知太后有話要問,待太后落座后,立刻跪于座下,道:“奴婢未盡職守,罪該萬死?!?p>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夜之間她就病得這樣重?!碧笳f時,回憶昨日:“小君和皇帝置氣,昨晚是有所爭執(zhí)嗎?即便爭執(zhí),何至于病成這樣…”
景蘭不知皇帝和孟逸歌在鑾駕之中可曾有過爭執(zhí),只知道自己所見,照實說:“主子昨夜去昭和殿尋陛下,走了半個多時辰。回來時還好,后半夜聽見聲響像是做噩夢了,原以為也沒什么,再后來發(fā)覺不對?!?p> “陛下察覺主子發(fā)起高燒,人在夢中怎么也喊不醒,隨即召見太醫(yī)?!?p> “退燒的藥湯灌不下去…”景蘭說著,喉嚨哽咽說不清是心疼還是自責,道:“主子喝不進藥也退不了熱,渾身滾燙。天沒亮就派人出宮去宣魏太醫(yī)。魏大人眼看灌不進去藥,行針退燒,這會兒在前殿回話?!?p> 聽著沒什么缺漏,可若是走去昭和殿的時候受了風寒…太后垂眸細想,沉吟:“便是風寒也不至于病成這樣,這一年雖說身子弱好歹安然?!?p> 福嬤嬤站在一旁,輕聲道:“待陛下查問清楚了,再讓魏大人來回話,太后放心?!?p> 太后抬眸望向內(nèi)室,隨后眼神下移,落在景蘭身上,道:“哀家留你照顧小君本是見你忠心,你若是分身乏術(shù),哀家接她回身邊,你只管做好掌事之務,履掌事之責?!?p> 咚!
“太后開恩!”景蘭磕頭重重打在地上,道:“但求得將功折罪,此后若再有大意,奴婢以死謝罪,”
“起來吧。”福嬤嬤站在一旁看著太后臉色,扶著景蘭起身,道:“小主子如今身子弱,你們近身服侍更該上心。旁人便罷,景蘭,若是你都不盡責,由著小主子胡鬧不愛惜身體,這宮里還能信誰?”
景蘭跪在原處,只是立起腰身聽訓?;貞浧鹱蛲砜粗髯訄猿?,本意是想任由主子肆意這么一回,回頭陛下怪罪,自己領(lǐng)了罰便可叫主子心疼,以后再不會固執(zhí)。誰能想到這一趟竟不是那些咳嗽風寒的小病癥…眼看魏太醫(yī)診脈時面露難色便知道不妙了。心里除了悔就是怨,悔自己愚昧,怨自己大意。
“奴婢罪該萬死,絕無二次,”景蘭道,這話聲雖抖得厲害,眼神卻定得很。
福嬤嬤點頭,道:“你能明白最好不過,這宮里有幾個是對小主子盡心盡力的,你總該有數(shù)?!?p> “謝太后開恩。”景蘭俯身叩首。
太后便不再多說,起身有福嬤嬤扶著進內(nèi)室去看孟逸歌,只坐在床邊守著也不敢輕易觸碰。
皇帝在前殿上座將孟逸歌病癥問得仔仔細細,太醫(yī)院的院正魏大人立于殿中回話。
“稟陛下,食毒之癥。”
“食毒?”皇帝問。
“血肉之軀難免有所相克之物,好似美酒佳釀,有人醉生夢死,有人半杯斃命?!?p> 皇帝垂著眼眸看不清神色,道:“這一年都養(yǎng)在朕身邊,同寢同食?!?p> “陛下明鑒。食毒乃是長年累月,薄末積攢非一日之功?!?p> 魏大人是上了年歲的人,一句話說出口總是先在腦子里過幾遍,道:“姑娘進宮一年,除去春夏時曾有皮肉傷再無其他病癥。臣幾次請脈,號得也是胎里不足之癥,體弱些卻不嚴重?!?p> “那時曾聽聞,姑娘于隴蘇纏綿病榻多年,心有疑慮然無以解,未敢稟上?!?p> “今日診脈,這才明白是食毒。”
“姑娘體弱,食不可食之物,自然病重于危,命垂一線。但正因為體弱,癥狀也像風寒,食毒藏于病體之下多年,尋常鄉(xiāng)醫(yī)也診斷不出?!?p> “食毒只要不發(fā)作,便無人知曉,這一年仔細將養(yǎng),姑娘不曾有失,自是安然無恙。昨夜一受涼,風寒破體,食毒趁虛發(fā)作,便是今日似風寒而非風寒之相?!?p> 皇帝聲音有些啞,道:“可有根治之術(shù)?!?p> 魏大人沒有直言可否,疊掌抬臂:“容臣回去鉆研幾日。”
皇帝側(cè)眸,景安了然上前,聽道:“傳太簇。”
太簇就在殿外當值巡視,聽了召喚轉(zhuǎn)身便進宣政殿,一身宮甲碰撞沉響,跪道:“臣參見陛下?!?p> 皇帝站起身時,一身寢衣松垮想來是沒得空換衣服,走到太簇身前停下,只說了一個字:“查。”
太簇眉心微蹙,頓了頓隨即明白過來,道:“領(lǐng)旨?!?p> 皇帝無意多說,轉(zhuǎn)身便走,穿過上座右側(cè)小門進暖閣。
景安沒有跟著進暖閣,而是轉(zhuǎn)身下階走到到魏大人面前,道:“魏大人還請將病癥與將軍細說分明,也好方便將軍探查。”
果然。
太簇眸光微冷,撫著腰間佩刃不自覺握緊了些。
魏大人欠身頷首,道:“是,請陛下放心。”
景安讓炤臺儉送走這兩位出殿后才轉(zhuǎn)入暖閣,宣政殿大門一閉又恢復如初的金碧輝煌,寒冷空靜。
太后聽見腳步聲,側(cè)頭就看見皇帝一身寢衣隨意披著件月色長袍走來,便問:“如何?”
“命人去查了,母后先回宮吧?!被实燮@鄣煤埽ひ粲植谟謫〉?,眉眼也憔悴許多。
“查?”太后頓時揚聲:“是人為?”
皇帝道:“朕會照顧好她,母后放心便是?!?p> “你如今將她照顧成什么樣了。”太后哪里能聽他含糊過去,站起身來向著他走了幾步,兩人對峙。
“她疼一分我疼十分,她寢不安眠我便晝夜不歇?!被实弁螅磫?“換成母后,又能如何?”
“皇帝!”太后斥聲。
皇帝不予理會徑直繞過皇太后,右腿跪坐床榻,伸手探了探孟逸歌額心的溫熱,聲音低低地:“昨夜夢魘,高燒不退,她于夢中喚了三次:允和…”
皇帝抬眼,直直望著太后,道:“無數(shù)次的:娘…不嫁?!?p> 太后心口一痛,避開皇帝直視的目光,眼里發(fā)酸無處落目,不知如何應答。
福嬤嬤及時扶住了太后,道:“太后近來身子疲乏,先回宮歇息吧,晚些時候再來看小主子。”
皇帝眼里沒有旁人,太后儀駕何時走的也不清楚,退下左右只想靜靜陪著孟逸歌。于是脫了外袍隨手滑落在地,伸手自孟逸歌的脖頸處穿過,攬著她肩頭輕擁在懷,耳鬢廝磨間好似能聽見她的囈語,好輕好輕。
“好姁兒,不嫁給別人,嫁給允和?!?p> 他哄著,陪著她靜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