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牙是年尾的盛宴,一年辛勞之末,犒賞臣工的日子,不止皇家,百姓中的商行酒樓鏢局小工,只要有工有聘的都辦尾牙宴。依禮是臘月十六當(dāng)天,家主拜祭后以祭禮上的菜肴開宴,俗語還有稱為打牙祭的說法。
歲末除舊,迎新之始。
臘月十六的祭禮自有禮部安排,同往年一樣依禮行制,太后與皇帝為首于祈年壇上祭答禮贊,身后跟著皇妃皇嗣,王親貴胄,朝臣次之,禮畢后皇室宗親需一同前往太廟祭祀先祖。
孟逸歌未得冊封,沒有名分不必隨眾同行,即便去了也是和宮侍們在一列,皇帝既沒有說什么,她索性就偷懶在暖閣里睡著。冬日天冷,被窩里暖洋洋的她不和自己過不去,自有人要尋她的不樂意?!疤m算著時辰請她洗漱更衣,說是皇帝吩咐在太廟等她去。
孟逸歌收拾好之后一頂軟轎送過去,今天穿的是新衣,下身是雀頭紫團(tuán)花紋加了兩層底封了細(xì)面的束裙,上身丁香色無繡輕衣,罩著一件頗沉的紫金袍;這不合規(guī)矩,不合身份,不合禮制。落轎時看日光正烈,這時辰不早了,祭祀太廟的禮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才是。
殿門外四處只見禁軍與御前內(nèi)侍,景安在門口等著,見軟轎來時便上前迎候。晚晴撩開軟轎布簾,景蘭扶著人落轎進(jìn)內(nèi)殿。
“太后與陛下在殿內(nèi),主子請?!?p> 看著里里外外只有太后皇帝這兩個主子,看來是結(jié)束好一會兒,人清得干凈。
軋。
殿門太重,一開一合都發(fā)出重重聲響,孟逸歌前腳剛邁入,皇帝便轉(zhuǎn)身遞手來接。
門重新關(guān)上,軋。
“來?!彼菩墓鴽?,拉著她往前走,這頭不忘哈著氣給她暖手,講:“沒帶手爐?”
孟逸歌抽回手先給太后行禮,再轉(zhuǎn)頭問他:“怎么讓我來太廟?”
“尾祭你不來太廟?”他話里帶笑,有心發(fā)問:“多少年了,不想著過來盡盡孝心?!?p> 先帝最疼衛(wèi)姁。
“今日不同往日。”孟逸歌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明白如今尷尬的身份,非要她走這一趟。
“小君,來…”太后握著一把香,向她伸出手。
孟逸歌走過去接了三支香,皇帝也接了三支,太后居中在前,三人祭拜。
殿里安靜得很,宮侍們都守在門外,三人燃香叩首,太后兩掌合十低聲說著些什么,大約是祭祀語;孟逸歌凝神禱念,眉心抵在十指掌的指尖上,片刻后聽見衣料響動,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眸仰頭正對上目光,皇帝伸出兩只手,挽著她起身,聞見她頭發(fā)上的茉莉香味混在殿里燃著的香木氣味里,縈在他心頭鼻尖兒有些難以言表的心曠神怡。
太后說:“宮里沒有皇后,這些年都是我們母子倆祭祀先祖,今年不同,你回來了,皇帝說什么也要你來?!?p> 太后站在兩人身旁,看他二人執(zhí)手相視。伸手撫著孟逸歌背上的絲線紋路,打量著她今天干凈的半翻髻;上頭沒有珠花玉翠只別了一支累絲嵌寶九尾鳳簪,她還沒有耳洞,耳朵干干凈凈地墜著一點粉嫩。不知怎么嗓音發(fā)濃,只看著她,不住地叨念:“好看,真好看。”
孟逸歌不喜歡華麗繁重的珠寶,喜歡些精巧大方的發(fā)飾,頭上身上都不太多,今兒這一身不知是誰事先安排好的,她出暖閣前對鏡子自賞便知其中貴重之意。
“這不合規(guī)矩?!彼v。
皇帝立直腰背,目光從她眼睛里上移到她頭上的鳳簪,薄唇輕啟:“朕,即是規(guī)矩?!?p> 這是孟逸歌第二次聽他在面前,自稱“朕”。
太后也不反駁,掌心微微發(fā)力推著孟逸歌腰背,示意兩人可以出殿,往殿門處走時,太后怕她著涼給她掖了掖外衣,講:“咱們家的好孩子,不妄自菲薄。”
殿門打開,一陣?yán)滹L(fēng)撲面,皇帝及時擋在身前,孟逸歌仍是打了個冷顫。
太后上了鑾駕先行,皇帝把孟逸歌打橫抱起,登坐御駕龍攆。外圍罩了一重團(tuán)簾,從外往里看是看不清的。
“困了就睡會兒,很快就到?!被实廴允前讶藱M抱在懷里的姿勢,裹得緊緊。
“你這樣,讓那些文官御史知道了要麻煩的?!泵弦莞韪C在他懷里,手攥緊他胸前衣襟。
皇帝擁著她,唇角貼著她額心磨蹭,緩聲:“先帝在位十年,行仁和之治。太祖在位四年,身子不適多由內(nèi)閣理政?!?p> “再過兩個月,我在位,整十八年?!?p> “攻城拔寨,遼東拓商,邊塞安定,漠北在囊,得今日離原喂馬,定國安邦?!?p> “我做的,多過他們兩代人加起來的政績?!?p> “找我的麻煩不難,也得有命抗?!?p> 他一句一句,徐而不急卻如此有力。
“嗯?!泵弦莞杷闪宋站o的拳,掌心在他衣襟的褶皺處撫著,正是胸口的位置:“打漠北的時候,有沒有受傷?!?p> 不記得哪一年聽說的,漠北那一仗打了半年多,最后一次,他是被抬回營帳的。
“有,遺囑繼承都寫好了?!彼f得輕松,氣息緩緩掃過孟逸歌眼睫,從眉心吻到眼窩,再由鼻翼親至唇角,抵在唇邊,問她:“有沒有為我掉眼淚?”
孟逸歌本想問問他怎么知道,想想又覺得還是笑話他兩句“自作多情”的好,再又想騙他說自己遠(yuǎn)在隴蘇不知情。最后覺得,他一向心有成算料得定,撒謊也沒什么用。索性不說話,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兩人親吻時總格外情深,她聽見皇帝嗤笑了一句:“小騙子?!?p>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愛問,想看她狡辯否定,不過違心的話從不要緊,他總深明其意。
這臘月的雪一重蓋過一重,難得暖陽當(dāng)空,怎能不珍重。
宮里初雪無礙兩人春色朦朧,宮外臣工一等度寒重重,今夜尾牙宴就要開了。
太簇是武將,大多數(shù)日子都在營里,不如文官參政理事進(jìn)宮稟奏的機(jī)會多?,F(xiàn)下在京的日子跟著祈帥辦差,隔三差五得去巡防查營,每日里還得去校場練兵;營里的小事不必面圣,大事要事都有祈帥呈稟,自己沒有資格越俎代庖,皇帝無召,他找不到理由進(jìn)宮。
再進(jìn)宮時,便是今日的尾牙宴。
今早跟在朝臣隊伍中,祈年壇高高在上,中間隔著皇親貴胄,皇妃皇嗣,他什么也看不見。
外臣從祭祀進(jìn)宮拜見皇上太后,一通禮儀下來得日落西山才落座開宴,祈家的老太太惦記著孩子們玩雪貪涼,祈帥與太簇出門前,老太太專程給他們送去一身加厚的內(nèi)襯讓換上,還給送了新的貂絨披風(fēng),叮囑了許多。
“祖母,孫兒穿了厚衣裳。”話是這樣講,但老太太的心意不好駁,太簇一邊麻利脫下外衣把內(nèi)襯穿上,動作十分快像是趕著走:“您放心,宮里不冷?!?p> “宮宴在太極宮,高屋大殿穿堂風(fēng)最冷了,別自以為武將就不當(dāng)回事?!崩咸奶鬯?,親眼看著他穿好才放心。
“你兩個妹妹都大了,將來出閣,這屋子就空了?!?p> “家里就你和你父親,還有我這個老婆子,你躲著不成家就罷了,還不上心保養(yǎng)身體,將來誰敢嫁你?”
“祖母放心?!彼故遣簧跤H近,總是客客氣氣地:“除我之外還有十幾位兄長小弟,個個都開花結(jié)果了,您自有兒孫滿堂的?!彼砗猛庖拢涎鼛?,給老太太行了禮,這就出門了。
“這小子…”老太太看著他身影消失在院門拐角處,嘆了口氣微乎其微:“從小養(yǎng)大的跟后來的怎么能一樣…”
他穿著一身赤色官袍,青空夜色朦朧中炙烈又溫柔。
宮宴主位上只有太后與皇帝,兩側(cè)坐席的皇妃皇嗣也是那幾位,沒有少了誰也沒有多了誰。
行禮至此酒樂聲起,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太簇是祈帥義子,京城有名的少年將軍,這么多年駐守邊疆戰(zhàn)功無數(shù),多少人只聞其功績未見真人,今天的尾牙難免許多人借著機(jī)會灌酒討親。
太簇推脫不過,接了幾杯就有些目酣神醉,看著搖搖晃晃步子踉蹌,走出大殿摸著高柱沿廊往人群反向走,走著走著步子漸穩(wěn),身形英武挺拔。
這會兒人都往太極宮里去,迎面走來一名宮侍在他身前停下,欠身行禮道:“少將軍,奴婢奉命請少將軍前往暖閣。”
暖閣住著誰,他知道。
暖閣為宣政殿內(nèi)室,每日里禁軍看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這迎面而來的宮侍是誰的人,他不敢確定更難以信任,擅闖暖閣說大了就是擅闖宣政殿,自己事小,恐連累旁人。
見他駐足不動,目色猶疑,宮侍補(bǔ)了一句:“少將軍班師回朝路過衢州,帶了鄉(xiāng)土特產(chǎn)給我家兄長沈節(jié),我也得了兄長轉(zhuǎn)贈些許,謝少將軍。”
押兵審賊的事做多了,他看人的目光都帶些審視,聽了話,目光一側(cè)眉心微皺,想起一個名字:“沈如畫?”
“是?!比绠嫽坌拿钌?,反應(yīng)機(jī)敏,暖閣有吩咐向外走的都是她來辦。
宮里殿堂花園不計其數(shù),熟悉門道的自有辦法避開人群,免得惹那些貴人注意。
如畫把人領(lǐng)到暖閣門前,自己先進(jìn)去回命。
不過片刻,他站在門外,望著屋里燭火搖曳,掌心無意間握緊成拳,握拳放松反復(fù)幾次,夜里安靜得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跳聲震耳欲聾。
簾子撩開了,他頷首閉眼沉舒一口氣,抬腿走進(jìn)。
屋里彌漫著伽南香,她在屏風(fēng)處的燈柱旁,挑燭剪芯。
嚓。
孟逸歌放下剪子,轉(zhuǎn)身向太簇走去,看他愣愣不語的模樣還帶著一身酒氣,問:“喝酒了?”
自然是喝了,還喝了不少,只不過他一身酒氣與神情清醒的鎮(zhèn)定氣質(zhì)各異。
砰。
一句話讓他更加清醒,當(dāng)即跪下,不知是請安行禮還是認(rèn)錯歉意。
“來的時候下雪了?”孟逸歌下意識抬手去掃他的額發(fā),看上面細(xì)細(xì)碎碎的雪濕了頭發(fā)。
想起他不像孟琛一樣,從小跟在身邊長大,這么多年不見有些難以親近,這樣的舉止恐怕讓他覺得心煩意亂。
如同剛?cè)雽m不多久,太后握著她的手,那般如坐針氈芒刺在背的滋味。
手一頓,她正要收回,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太簇將頸脖一動,偏了腦袋,額頭正觸在她指尖上。
孟逸歌給他掃了雪,不知覺舒了口氣,總之不那么不自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