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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戲

借舊談心(二十八)

宮墻戲 湯娘子 4528 2021-07-21 23:56:09

  孟琛遠在邊境也不知道宮里的消息,這里都是一群糙老爺們舞刀弄槍的日子,每日操練行軍累得不行,少有閑暇的時候。比不得盛京繁華聲色犬馬,更不說隴蘇日子過得悠哉之余還能聽聽達官顯貴的風流趣事。

  再有半個月就是中秋,算一算日子出來都近四個月了。

  行軍的路上把端午也過了,那天上將們與兵士烤肉飲酒,篝火歡歌也算給背井離鄉(xiāng)的戰(zhàn)士們一點安慰了。起初那段時間孟琛跟著操練,累得走路小腿肚都發(fā)顫也沒什么心思玩鬧,吃了點烤肉就躺下酣然入夢。

  如今習慣了一些,換崗下來時定步一看,四下安靜,濃夜冷月正當空,忽而有種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錯覺。其實仔細一數日子,不過也就三四個月的功夫,怎么感覺好像是過了很久,或許是每天行軍扎營操練事情太多就覺得日子過得累,還以為都有一年了。

  終于是到了。南境不是西北沙場,這里與敵國隔著一條峽江,真要是打起來,水戰(zhàn)恐怕我軍占不到多少便宜,近來天氣多變,兩軍就地安營扎寨修養(yǎng)身息,局勢膠著只怕也耗不住多久,蓄勢待發(fā)罷了。

  孟琛靠坐在江邊一處石堆,右腿趟直左腿屈起,左手握著《崇隼學錄》看得認真,右手握著羊皮水囊仰頭就是一大口,順著嘴角滑落些水滴來。

  江邊沙石地,夜深人靜時走動起來有個半點聲響都十分清晰,他轉頭一看,見太簇也拎著一個羊皮囊過來,正坐在他邊上。

  孟琛正要起身行禮,他現在是個二等兵,太簇是少將軍,該有的禮數確實不能缺免得讓人詬病。太簇徑直坐下,擺擺手算是承下。調整了坐姿后才舒舒服服地拔了羊皮囊上的塞子,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這酒氣彌漫開來十分香醇,孟琛聞著仔細辨別了一道,猜測著酒品。

  “約摸是…香桂郢酒?”

  太簇聞言看了他一眼,再笑道:“還挺識貨?!?p>  他面容生得好看,只是頗有幾分傲氣,看著不怎么平易近人??稍谀w白,五官俊朗,要是寬臉橫眉外黑一些,糙一些,那這身氣質就是嚇死人的修羅君了。

  孟琛心想,他要不是常年隨軍,這幅相貌留在京城是要迷倒一眾姑娘的。

  孟琛看著他的動作,自己也跟著喝了一口,不過他水囊里裝的是水。

  太簇看他一副喝得享受的模樣,道:“你喝水也這么有滋味?”

  “聞著您的酒香,跟喝酒一樣的?!泵翔∫查_個玩笑跟著打個哈哈,好幾個月了,雖然不常說話但也熟絡了一些。

  “誒?”孟琛轉了轉肩,看向太簇,問:“將軍怎么知道在下喝的是水?”

  太簇比他高一些,常年征戰(zhàn)氣場也強,居高臨下睥了他一眼,大有“你不會是個傻子吧”的含義,道:“行軍無令不可飲酒,否則軍規(guī)處置。”

  “你這幾個月都學什么去了?”少將軍說到想到,隨即嚴肅起來:“你不會軍規(guī)都沒背下吧?!?p>  這神情幾乎是只要孟琛點頭稱是,下一刻軍法大棍就下來了。

  “嘶?您這話說的…”孟琛覺得好笑,卻不怕他:“我要不知道軍規(guī),我能喝水嗎?”

  “倒是將軍大人每日軍規(guī)在上,鐵面無私,這怎么還喝起酒了呢?”

  聽聽,反敗為勝!

  “嗯?!碧攸c頭,又喝了一大口酒,再提著袖口抹了一把唇角酒漬。再問:“以下犯上,質問上將領是什么罪名?”

  他說的太認真,不像是關心下屬進益也不像閑著玩笑,真像文武場上的考官,談吐兩句輕飄飄就考到要緊處,孟琛都看愣了,分辨不出他這是玩笑還是較真。

  軍規(guī)第九條,要的就是聽話照做,唯命是從的鐵將,不疑不否不問上將軍命。

  做不到就是違反軍令,那是要被打個半死的。

  孟琛連連拱手認錯,兩人便都笑了起來。只不過孟琛是硬著頭皮笑,緩和兩分尷尬不安,少將軍則是淡淡勾唇大有一副逢場作戲的虛假。

  孟琛拱手時,手里的書攏在掌心中立了起來,太簇伸手半搶半拿了過來,翻來一看:“崇公冊,這是哪兒來的?”

  “我抄的?!泵翔【蛯嵒氐?“先前在京城時,為準備科考一直在藏書閣看書,這是我姐姐囑咐我要多多研讀的?!?p>  說起姐姐,他就開心些,靠著沙石堆也不覺得擱楞:“只是我才疏學淺有許多不懂的地方,臨行前特地熬幾個大夜,抄好了帶出來,得空看看?!?p>  “嗯,是不錯?!碧仉S口敷衍了一句,將書還給他,像是隨意找了個話頭:“你姐姐也讀過書嗎?”

  崇隼的確是學問大家,不過崇公更多是政務戰(zhàn)冊,其中也多有爭議。科考舉子們更多讀的都是儒學,很少會有人去看崇公冊。這孟家姐姐能讓他去看,必然也是讀書識字的人,不像是鄉(xiāng)野閨閣女子。

  “我姐姐從小身體虛,八歲前沒下過床哪有機會念書?!泵翔〉?“是我每每下了學就去與她說話,給她解悶,姐姐病著也玩不了小把戲,只好把先生教的文字再念一遍給姐姐聽。”

  “我姐姐聰慧過人,沒進過學塾也是一身的好文學,她若是男子,身子好些去參加科考,可比我強多了?!?p>  科考哪兒有那么簡單,他自己都沒進過考場張嘴就來。只是孟琛說到這,神色里滿是驕傲。

  太簇看著,不止驕傲。

  “曾聽跟著祁帥回京述職的人回來講,說你姐姐生得極美,一進宮就得陛下獨寵?!?p>  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醉了。

  孟琛卻聽成別的意思:難怪你家姐姐能獨得恩寵,原來如此。原本歡喜的神采忽而沉了下來。

  孟琛并不喜歡有人提起恩寵的事。

  他講:“浮生一夢,禍福難料…”

  太簇似乎沒聽明,這話接得怪異,蹙眉露出困惑之容。

  “噢,沒事!”孟琛又笑了起來,攥著羊皮囊向太簇一敬,換了個話頭道:“我這人聞酒就醉,您別理我就是!”

  太簇喝著酒,感慨道:“我在你這個年紀也差不多?!?p>  少年時總是思緒跳遠,說是好也說是不好。

  孟琛來了興趣,笑問:“我看您也沒比我大幾歲?!?p>  太簇生得白凈,容貌獨得老天眷顧,尋常人這么常年征戰(zhàn)下來哪兒還有白凈的樣子。

  他這樣白皙俊朗半點不顯老,不過說話做事穩(wěn)妥利落,容貌輪廓分明十分有男子氣概,倒也不顯那稚嫩小生就是了。

  “是沒大幾歲。”行軍錄冊都寫明年歲的,太簇知道孟琛幾歲。

  他也不托大,只管明白告知:“我比你大整整九歲,說多也不少。”

  “和我猜的也差不多?!泵翔⌒π?,兩個人為這話相敬,再喝了兩口。

  孟琛看著江邊遠水映月,又聊起新話頭:“這么算起來,您年歲也不小了,成家了嗎?”

  “沒有。”太簇說道:“我十一歲就進軍營了,倒沒這些想法。”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沒有片刻語頓。

  語氣之平淡仿佛只是講一遍晚飯吃了什么,娶親成家之事看來是真不被他放心上。

  “父母不催促嗎?”孟琛疑問道,通常來說男子弱冠前就會有通房服侍,冠禮后大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親成家。

  太簇出身簪纓,能得祁敬中教養(yǎng)長大,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少將軍,任典兵尉都尉大人掌管軍部要務,俗氣一點說相貌俊美,按理說這樣一個人才怎么可能這年紀了還不成家。

  “我父母過世多年了?!碧刂v這話時更是平靜,并沒有半點“雙親已逝,無人愛護”的落寞。

  他又說:“即便我父母在世也不會催促的?!?p>  聽著語氣像是說他原本就不想娶親。

  孟琛當他是年齡相仿的朋友,兩人聊起來,他話就多了,道:“是沒有喜歡的姑娘嗎?”

  太簇兩唇一揉,蹙眉想了想,回答道:“是…也不是吧?!?p>  “我常年隨軍,哪有空去看什么姑娘。”

  既然沒看,他自然也不會喜歡誰不喜歡誰。

  他又補了一句:“或許真像別人說的…眼高于頂吧。”

  他不擅長說笑,只干笑了一聲:“總歸我沒那心思?!?p>  “嗯…”孟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念叨起:“雖說是常年隨軍吧,但您功勛卓著,陪著祁帥立下汗馬功勞。往年回京述職或是國宴,陛下就沒有賜婚的意思嗎?”

  這樣的人物本該是頭先早早恩賞的,尤其是他父母雙亡,自己從小就在軍營里長大,生死戰(zhàn)場博出來的功名最招人眼紅,定是入陛下的眼,賜婚是必然的。

  “哈哈哈…”太簇笑得叵測,竟無半點郎君快意的爽朗,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就當我瞧不上那些貴胄千金。”

  這話也就是他能說,換了旁人只怕是一輩子沒有出人頭地的時候了。

  孟琛被他給逗樂了,跟著笑起來,不忘抱拳拱手以表內心敬佩,道:“少將軍就是少將軍,孟琛望塵莫及哈哈哈哈?!?p>  兩人又喝了一陣兒,這羊皮囊已然是過半了。

  孟琛隨口笑話兩句,感慨道:“您這樣的人物,以后想娶什么樣的都有,這倒是不著急?!?p>  “你總說這個,難不成你家爹娘總催婚嗎?”太簇道。

  “沒有,我父母也很早不在了。”孟琛搖搖頭,思緒飄遠去笑得溫柔:“我姐姐催,姐姐最關心我?!?p>  太簇目光一空,思緒飄忽,說著話也有些恍然:“真好,陪著你長大?!?p>  說笑一般道:“聽你了這些,想來你姐姐也是十分好的人。”

  “我姐姐溫良柔善,是最最好的人。”孟琛夸起姐姐的話那是數不盡的:“姐姐待人好,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再有刁蠻的也沒人說姐姐半句不是?!?p>  又講起:“姐姐催我成家時,我就同姐姐說,要是娶親必要娶一個容貌性情樣樣比過她的,那才叫好!”

  這樣的孩子話又讓太簇發(fā)笑,卻也不是嘲笑,只覺得少年時勝負心總是強一些,自家姐姐這樣好難免娶親也想要個好的。

  好比如那些待字閨中的姑娘們若有個兄長,生得英俊瀟灑,文武雙全,那必定也是眼高于頂的,家族中人必也不能將小妹嫁給碌碌無為的閑散人。

  沒聽太簇說話只看見他發(fā)笑,孟琛問:“您呢?”

  “您喜歡什么樣的?”

  孟琛想著,或許太簇會皺著眉頭想不清怎么答。

  畢竟他是十一歲就進軍營跟一群糙老爺們混在一起的人。沒怎么跟姑娘們打過交道,真要他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誰知太簇沒讓他猜著。

  “我姑姑那樣的。”太簇喝了口酒,這回酒滴順著嘴角過下顎流入衣領,他也沒擦。

  孟琛皺緊了眉頭,這表情難以言表…

  姑姑?

  通常來講,最常見的話就是女兒嫁個猶如父兄般,或儒雅或偉岸又愛護她的夫婿;男子娶妻則娶母親般或賢德或溫淑的柔婉之妻。

  太簇斜視一掃,竟是氣笑了:“你這什么蠢樣?”

  孟琛發(fā)笑。

  他卻不在意,認真道:“我姑姑很美的?!?p>  “她比我母親要好看,連先帝后宮的女眷也都比不上她?!?p>  從沒聽太簇說起過身世家族。

  孟琛坐直了身子,放下書,大有一副“搬好板凳聽故事”的樣兒,問:“你姑姑是先帝的嬪妃嗎?”

  以太簇這通身氣派,他們家有個能入宮伴駕為妃的倒也不奇怪。

  京城名門,皇親貴胄,說的便是這樣的世家大族。

  “不是?!碧負u了搖頭,道:“她是先帝的養(yǎng)女,十分受寵?!?p>  他回憶起來:“聽我義父說過一些舊事,姑姑當年得先帝青眼,恩寵之盛即便是皇家血脈的公主也比不過?!?p>  孟琛出身隴蘇,這樣的事是沒見過也沒聽過,誰家疼養(yǎng)女會比親女兒還疼呢。他不會明白后宮的女人多如牛毛,皇帝的孩子也是一樣,有些人侍寢一次就被拋在腦后,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不爭氣,母家沒有背景,又有什么用呢。前朝后宮的事那樣多,皇帝又怎么可能記掛著每個人。

  為什么一個養(yǎng)女能比真正的公主還矜貴,孟琛雖不懂但心下也是開了眼界。

  再細一想這少將軍的家里,連姑姑都這么厲害能養(yǎng)在宮里,可見他確實身份尊貴不是尋常兒郎可比的。

  說起舊事,太簇眼里有些笑意:“我小的時候蒙姑姑照管,后來…得以至今?!?p>  他說話時神色淡淡,可眼角眉梢難掩得意之色。

  他已經許多年,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起姑姑,也不敢。

  “好些人說她仗著圣寵而肆無忌憚,背地里咒罵她?!?p>  他說到這,神情一凝,仿佛罵他姑姑的人就在眼前,替他姑姑抱不平。

  “無非都是些碎嘴嚼舌的?!?p>  “姑姑對我也是無微不至,我母親走得早些,父親在軍里,那些年無依無靠幸虧姑姑照顧。”

  “我記事比旁人都早,別人得十歲后才清明些,我是打從兩三歲就能記事了?!?p>  孟琛聽著只點頭回應,難得聽他話多便不好插嘴,心里不免想到:出身這樣尊貴又有皇恩寵幸,哪里還會有煩惱,難怪她能活的自在瀟灑,也難怪旁人說她肆無忌憚。

  太簇目光繾綣悠長,聲音低低地,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說到哪里了。

  “我記得她所有的好?!?p>  “她活得坦蕩從未有過半點茍且,要是真戳了心肝惹她生氣,她也就是捉弄人家一下,再沒有更深的為難?!?p>  姑姑的事他記得十分清楚。

  “從前我和姑姑說,等我長大了,建功立業(yè)開府建衙就把她接到家里來,孝敬她…”

  他說話時眼神柔和,講起“那些人”時掌心也忍不住發(fā)力握緊了羊皮囊,再回憶起年幼時的事倒也確實真心高興,說著說著又停了下來。

  孟琛趕緊問:“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碧卣f:“當時我才七八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那年他全家都死了…不過后話,太簇沒有再說,只是又拿起羊皮囊又喝了起來。

  孟琛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和他有些相似,又不大相似。

  于是孟琛講:“想來是幼時就見過了這樣好的人,難怪少將軍說看不上旁人。”

  太簇低頭笑笑卻并不否認。

  “不過這樣也不好?!泵翔≈еX袋的手肘抵在自己左腿膝上,一本正經地講:“你這上哪兒找去…既要貌美非常,還得出身名門…”

  “行了。”太簇連連擺手,笑得丹鳳眼瞇了起來,講:“誰都比不上?!?p>  “姑姑已經不在了,你沒聽俗話說的:過往難忘過,從前勝眼前嗎?”

  他一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少將軍如今像個京城闊少一般,不知是客套假笑還是真聊到興致上。

  這話聽著像玩笑,但說得不錯,畢竟記憶里的就是最好的。

  人要是活著必定不是完人,兩相對比自有抉擇,但一個都不在人世的人,自然永遠都是記憶里的樣子,總讓人念著她的好。

  這位姑姑待他好,在他最孤苦無依時無微不至地照顧,此等恩情就不是旁人能比。再有出身尊貴,能進宮的可不是一般的出身,還得了先帝恩寵,真要按著這章程去找,只怕是太簇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

  孟琛只當他是玩笑托詞,兩人對飲賞月,孟琛有些困倦地念叨了一句話,太簇沒聽清,不過他也沒興趣多了解。孟琛閉眼睡去,呼吸漸勻時,太簇握著羊皮囊站起身來,眼里沒有半點醉意,方才的談笑一場恍若假象,轉身獨自回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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