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逸歌很久沒見過孟琛了,人在宮外九皇子府里,前幾天還聽人說他每日都在藏書樓泡在書堆里,聽說是為明年開春的科考做準備。
他能有心也是好的,以后有了功名再封個閑職,孟逸歌想著,到時候在京城里給他看一個好姑娘,大家閨秀性情溫和再有岳家扶持,孟琛以后的路就能走得更穩(wěn)更順。她畢竟是深宮女子力薄才疏,再如何去關懷弟弟這點微薄之力只怕也沒什么太大用處,唯有一個有力的岳家,有扶持懂籌謀,替他打算,教他出事才好。
往后孟家也算有個頂梁,孟氏有了依靠,孟家父親在隴蘇也能過得好些。
想想這些安排,孟逸歌心里就暢快了許多,要說能回報孟家什么,她思來想去也只有孟琛了。孟氏不是敘州當?shù)厝?,是祖先三代上的拉家?guī)Э谌サ碾]蘇,本來也沒幾個人,后邊除了嫡出長房孟琛的親生父母家還說得上寬裕,別的就再沒有能過上好日子的了。
孟逸歌的生父是戲班的班主,原本是自己喜歡才入了梨園行,聽說打小學的時候差點被逐出家門從族譜除名,后來孟琛的爹心疼自己兄弟,一再求情,這才留下名字。因果不空,孟琛父母出事時幾房兄弟相互推諉扯皮,最后還是孟逸歌的生父聽說了消息趕回孟家,養(yǎng)大了孟琛。
孟家子嗣不多,但孟琛這一輩的堂兄弟加起來攏共也就四個,父親輩的也都是英年早逝的多,要是孟琛有出息了能光耀孟氏門楣,還能把孟逸歌的生父接回孟家住,以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今兒天氣爽朗,不知怎么心里覺得十分輕松暢快,可能是廊下花間曬暖,曬得一身好溫柔。
兩名內侍帶來了一個茶幾大小,花幾高矮的冰瓷桶,裝得滿滿的冰塊堆成一個小山頭。這晚晴在廊下給孟逸歌支了把搖椅,她正躺著閉目養(yǎng)神。漸漸入夏,這天也熱得讓人吃不下睡不著,但她只是體內煩悶而已,四肢卻發(fā)涼,皇帝幾次宣御醫(yī)都說是血虧之癥,像這天氣她在屋外紅廊里指尖透光還真看不出什么。
聽見一旁有撥冰的聲響,她微抬眼皮半瞇了條縫兒,視線有些朦朧看著冰與光之中摻了些青紅顏色,問:“什么?”
“是荔枝,主子?!?p> 景蘭搬了一把小紅木凳子坐下,那冰桶在她腰腹差不多的位置。手邊有一把小鏟子用來鏟冰塊的,景蘭拿著鏟子在冰桶里翻了翻,從里頭拿出些荔枝來,剝了殼兒的鮮嫩荔枝肉就在放到搖椅邊的茶幾上一個小金雕花盆子里,荔枝殼兒扔進右手邊一個小銅罐子里。
剝了約摸有三四個,孟逸歌聞著香味就知道是嶺南的美人荔枝,睜開眼時那小雕花金盆子里荔枝顆顆飽滿鮮嫩欲滴,上頭扎好了一只金玉叉子,正等著她去吃呢。
她看著高興,盛夏時節(jié)最喜歡吃這些冰涼的果子,但荔枝難得又不能運送,尋常人家也吃不起,只記得在隴蘇的這十幾年她竟沒吃過一次。不過八歲前都躺著沒有知覺,八歲后喝藥喝多了嘴也苦得很,沒有味道自然就不貪吃別的了,否則有時候想起來吃不到還挺憋屈。
孟逸歌拿起叉子扎得那一顆就往嘴里送,初入口時冰涼,漸溫,內里果肉香甜可口不滲牙齒。她吃得直打牙架:“嗯~好吃好吃?!?p> 景蘭不一會兒功夫又剝好了幾顆,每每放到盆子里就被吃了,再接著就是剝也剝不及她吃,這又剝好了一顆才伸出手去,還沒放下就撞孟逸歌手頭叉子上,她又送進嘴里去了。
“嗯。”她直說好吃,連連發(fā)出享受滋味拖長了聲音:“這冰得正正好,我最喜歡?!?p> “那是,可不就是我辦得好?!本疤m順著她的話頭,佯裝得意地說了句玩笑話,又說:“不冰的果子您不吃,冰太久了咬得牙酸疼?!?p> “從小廚房洗好了荔枝就放進冰桶里,挑送過來放下的時候吃,正正好,您最喜歡的味兒。”
她說得都對,衛(wèi)姁最喜歡這么吃。
“嗯,你最乖?!边@話聽得十分好,孟逸歌光顧著往小碗里吐荔枝核,說出口的話十分敷衍。只有兩個就要吃干凈了,她咬著荔枝把小雕花金盆遞過去晃了晃:“嗯!嗯…噗?!蓖鲁鲆活w核再又努努嘴,示意她剝得快些。
“主子,再十顆,不能再多了。”
景蘭抓著量放進去的,再多也沒有冰的了,只怕她吃得多了回頭胃腸里漲漲地不舒服。
“那個…”孟逸歌當沒聽見,抬手去指她扔荔枝核的腳邊小銅罐子,問:“放艾草了嗎?”
夏日多蚊蟲,白日里可以燃艾草除蚊蟲,吃荔枝是剝殼流汁,甜滋味容易招來蚊蟲。但如果用冰鎮(zhèn)可以減少一些果子香甜氣味,剝的時候甜汁湯水滴在冰塊里不招螞蟻,荔枝殼最好扔進放了艾草的罐子里才不招蚊蟲。
“好主子,您可不能貪食啊?!本疤m苦口婆心,想要她一個應承,誰知她只當沒聽見。
“放艾草了沒?!泵弦莞枞耘f吃著,話還是那一句。
“這可是最后一顆了。”景蘭剝完課冰桶里的最后一顆荔枝放進主子的小雕花盆里,這盆里還有四五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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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衛(wèi)姁一聲呵斥,景蘭雙膝落地就是嘭地一聲,原本她就是曲腿坐著彎著膝蓋,這跪下也不至于很大聲。砰地真是緊貼著話尾的趕,著急了。
景蘭一跪,這四處當班做活兒的宮女便都跪下來了。
衛(wèi)姁把盤子一放,身子又往搖椅靠了下去,說了句:“荔枝?!?p> 另兩名內侍眼疾手快地再跑去拿些荔枝來,不一會兒就放在眼前了,衛(wèi)姁瞇瞇眼看著荔枝嘴角抿出一股笑,對著景蘭揮揮手:“既然你這么懂事就起來吧?!?p> 景蘭還是跪著:“主子,吃不得。”
衛(wèi)姁傾身向前翻手握住景蘭的下巴,掌心朝上的抓握更有抓力,惡狠狠的模樣活像江湖中克扣小廝銀錢的惡掌柜,威脅道:“不吃荔枝我就喝貓湯!”
聽聽,十幾歲的年紀嚇唬人挺有一套。
又開始編瞎話嚇唬人了,景蘭不害怕只是后背不知覺打了個冷顫,最后也只好無奈妥協(xié),給主子剝起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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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逸歌兩手拍了拍,雖然自己沒動手剝但吃了半天總覺得手是碰到了一些,再拿旁邊折疊好的帕子擦手,觸手的布巾是暖的用的是溫水,都是一些盡心的人。
景蘭看著她,把剝好的荔枝遞了過去,只見她擺擺手往身后搖椅躺了下去,不吃了。
荔枝好味,不可多食。
不知怎么,景蘭忽而有些失落,看著荔枝好像請她吃不是,不吃也不是。
孟逸歌沒在睜開眼,捻轉著手里皇帝的十八子,閉目養(yǎng)神間好似指尖有靈,隔著皮肉也能有所察覺,講:“有話說?”
景蘭低下頭看著荔枝,又抬頭看了看她,不知道說些什么該如何說。
大概是上了年紀,容易傷感,最后說:“主子,還有十顆荔枝?!?p> “不吃了?!彼Z氣淡淡沒什么高興不高興的,但好像聽出景蘭的語氣不像高興。
唉,一把年紀了還要你主子哄。
孟逸歌轉過頭來一笑,道:“想喝貓湯嗎?”
人是會變,主子和當年的性情也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個為了多吃兩口荔枝就嚇唬人,還要把人燉湯的裕公主了。
景蘭跟著笑起來,只是她的眼角已經有皺紋了,放下荔枝給孟逸歌輕搖著搖椅,低身說起一段很長很長的話:“想著主子還是當年的樣子,奴婢老了許多?!?p> 當年,現(xiàn)在還說當年做什么。
這廊下輕風悠悠,只道歲月無痕往事有跡。
景安從里頭走出,應該是從宣政殿進暖閣再出側門順著廊下,見著孟逸歌先是欠身行禮。
“主子,九皇子進宮給皇上請安。臨走時,說不便攪擾您修養(yǎng),吩咐奴才代轉呈一封信?!?p> 景安拿著信,半弓著腰在一旁侯著。景蘭聽著話里說有信呈上,正給主子搖椅的動作騰出一直手來,微一抬腕兒凌空立掌,晚晴如畫便帶著人退到庭院之中。
孟逸歌仍舊捻著佛珠,只說了一字:“念?!?p> 景安打開信件,規(guī)矩讀了一遍:“去留無意,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壯志未酬,難飲堂下無功之酒?!?p> 這是陳繼儒的《醉古堂劍掃》原詩是:去留無意,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寵辱不驚,漫隨天外云卷云舒。
孟逸歌睜開了眼,眉心微微皺著:“誰寫的?”
很顯然,皇九子和她沒這個交情。
景安笑容一揚好像猜到有此一問,解釋起:“聽說是孟家小哥兒的筆?!?p> 孟逸歌伸出手去,景安就把信遞到她手心里,她拿著信看了一眼,確實是孟琛的筆跡。
她神色不對,蹙著眉只看了一眼信紙又交給了景安。
“燒了吧?!?p> “主子?”景蘭輕喚,只不愿她有半點不如意。
“我本意是想讓他好好讀書以后有個功名,安穩(wěn)一生?!泵弦莞枘碇鹬?,肩背靠回搖椅,閉眼時陽光正打在她額頭上:“想來,久在京城住著長了見識,不想聽話了。”
景安從前宣政殿來,許多事他不說卻逃不過眼睛,心里自有判斷,再說孟琛挨打的事無人上報,主子也不知道。只樂呵呵地勸慰她:“主子身邊長大的孩子一定不差,孟家小哥兒有建功立業(yè)之心也是好事?!?p> “建功立業(yè)…戰(zhàn)場兇險,哪是那么好建功立業(yè)的?!泵弦莞枋掷锏姆鹬榕鲎渤身?,她的聲音像珠子一樣清澈平和:“男兒志在四方,隨他去吧。”
這天十分好,她在搖椅上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