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鎏金的建筑。此刻四野靜得可怕,只聽見,已經(jīng)化為廢墟的磚石瓦礫,在殘余火焰的炙烤下劈啪作響,痛苦地呻吟。
夕陽染紅天空,像是一片暗紅色的海水,沉默地壓在萬物之上。
眾人在空地上圍成一圈。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哀痛的神色。
在這包圍圈中,未來的王后跪在老國王的尸體旁,默默地流淚。
凱瑟琳的高跟鞋此時有一只斷了鞋跟,平日總是一絲不茍的盤發(fā)也在急切的奔跑中散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垂在腦后。
火災(zāi)產(chǎn)生的濃煙,奔跑時留下的汗水,這一些讓凱瑟琳精致的妝容也有些花了。
在無數(shù)個平凡的日子里永遠親切端莊的、他們的王妃殿下,在這個讓人痛心的時刻,終于不再光彩照人,她也像是個平平常常的不幸之人一樣,灰頭土臉地和他們一起經(jīng)歷著這次的不幸。
哪怕是金枝玉葉的貴人,終究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啊——看著未來王后憔悴傷心的模樣,不明真相的世人也只能做出這樣的感嘆了吧?
或許他們還會憐憫地心想,快看啊,王妃的裙擺不知為何破了一塊,或許是在奔跑的途中被什么東西勾破了吧?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她多么得狼狽啊。
老國王的尸體已經(jīng)被燒得不成人形。通過左手上依舊金光閃爍的一枚金戒指,人們才認出這具可怖的尸體就是他們的國王。
不一會兒,有騎士推開人群走進來,低著頭,一臉沉痛地走到凱瑟琳面前。
“回稟王妃,我們搜遍了廢墟,一共二十一人遭遇不幸,尸體都已驗明身份,除去陛下,其余皆是宮中侍從,我們并沒有找到卡洛因大人?!?p> 沒有卡洛因?也沒有不明身份的尸體?
凱瑟琳的眉心結(jié)出一個疙瘩。
她分明瞧見了艾瑞克在卡洛因的馬車里,她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卡洛因的大木箱里藏著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由她親自下令通緝的在逃人士。
居然讓他們活著逃走了嗎?
凱瑟琳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陰影。
凱瑟琳略顯陰沉的神色落在眾人眼里,只道是善良的王妃不忍心聽到這么大的死亡人數(shù),飽受磨難的心靈又遭受了一重打擊。
王妃殿下瘦弱的肩膀承受了多少非凡的苦難?。?p> 有年輕心軟的侍女默默地抬起袖子抹抹眼角,即便是早已看慣了生離死別的老人也面露憐憫。
凱瑟琳眼角的余光暗自在眾人的臉上轉(zhuǎn)過,將眾人的反應(yīng)盡數(shù)納入眼底。
一群在她股掌之間僥幸茍活的螻蟻反而在自以為是地同情她呢。
凱瑟琳聽見自己的心里傳來輕蔑的冷笑。
不過現(xiàn)在的她可沒有多余的情感分給這群小可憐——
她必須盡快采取新的措施殺死艾瑞克。
一想起他,腦海里還是會浮現(xiàn)出他曾經(jīng)的笑容。天真到愚蠢,卻也天真到讓她一度對他卸下所有心房。
對敵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情,不過還好,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解脫了。
現(xiàn)在的她,只需要考慮怎樣才能殺死他就夠了。這可就輕松多了。
凱瑟琳搖晃著站起來,當著所有人的面,下令全國戒嚴,重金通緝嫌疑縱火犯卡洛因和任性離家的王子,并且宣布,在王子回來之前,將由她暫時代理一切事務(wù)。
人群散開,開始各自處理大變故之后的一系列遺留問題。
凱瑟琳則找到自己的幾個心腹,帶著他們前往王后的寢殿。
看著自己的心腹抱著昏迷的王后走出宮殿的大門,凱瑟琳上前沉痛地行了個禮,吩咐道:
“這件事對王后的打擊太大了,看著熟悉的東西難免觸景傷情,暫時就讓她住到象牙塔吧,要多找?guī)讉€侍女全天候地照看著她,別再釀成什么讓人痛心的悲劇了。”
吩咐這些的時候,凱瑟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王后的臉上。
早好幾年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操縱著權(quán)臣架空了國王的權(quán)力。下是貧苦而哀怨的人民,上是腐敗卻兇猛的朝臣,王室的日子并不好過,所以這張臉看起來并不像尋常富貴人家那樣包養(yǎng)得體,而是有些憔悴和衰老。
活著很辛苦吧,王后殿下……
放心,很快就結(jié)束了。
回想起王后溫柔的笑臉,凱瑟琳沉默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宮殿。
從這個地方望過去,已經(jīng)變成廢墟的御書房正好被鐘樓擋住了呢。
真是可惜啊……
這本該是一場多么完美的火災(zāi)事故——
久別重逢的父子好不容易冰釋前嫌卻遭遇突如其來的大火。年輕的兒子固執(zhí)地要與老父親同生共死,忠心的部下誓死追隨,最后三人都不幸遇難葬身火海,深情的王后承受不住打擊,自縊而亡。
會在后世成為一段口口相傳的美好傳奇的吧?
就這樣圓滿地結(jié)束不好嗎?
現(xiàn)在這樣,反而不能痛快地給他們一個解脫了呢。
不過這樣也不錯,就以王后受不了打擊瘋了為理由把她囚禁在高塔里好了。
那張媽媽一樣溫暖的笑臉,就讓她再多流連一會兒吧。
“父親……我……”
盡管不知該說些什么,但我終于還是決定讓父親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父親的肩膀顫了一顫。
“……艾瑞克?”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面向我。那雙熟悉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陌生得讓我無所適從的東西。
“是我,父親?!?p> 我茫然地與他對視,努力地想要讀懂那雙眼睛里的情緒。
父親啊,究竟是什么,讓您如此憂慮?
然而父親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伸手抱了抱我,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我說道:“有什么話想對你母親說的,告訴我,我會替你傳達。你母親她很擔心你?!?p> “……”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p> 我抱了抱父親,感覺心里有點酸酸的。
“快別說傻話了,你不能在這里待太久。你怎么進來的,還是怎么出去?!?p> 我還要說些什么。一旁的卡洛因忽然拔劍出鞘,神情肅穆。
“抱歉打擾了陛下,有十個以上的人物正向這里圍攏,腳步聲均勻緩慢,據(jù)我判斷,應(yīng)該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請問這是您本人的安排嗎?”
“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嗎……”
有那么一瞬間,父親仿佛頹唐了許多,但只是一瞬,他似乎很快強打起了精神,詢問卡洛因是否知道對方的來意。
“空氣里隱約傳來不尋常的煙味,恐怕是御書房的某個地方起火了?!?p> 我驚訝地看了卡洛因一眼,這家伙平日里總是一副溫和沉靜的模樣,我都快忘了她工作時氣場全開的樣子。
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囑咐我的話,“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可以無條件地相信卡洛因,唯有她,是守護王室最鋒銳忠誠的一柄利劍?!?p> “有把握嗎,卡洛因?”
父親走到卡洛因的身后,擔憂地望向緊閉的書房大門。
“抱歉陛下,現(xiàn)在還不好判斷。”
卡洛因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語氣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對于他們兩人之間的這種不必多言的默契,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卡洛因長我?guī)讱q,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從我記事起,他們兩人就已經(jīng)是這樣的相處模式了,很小的時候我還嫉妒過卡洛因,覺得她比我更像是父親的親生孩子。
長大后我才理解,父親似乎一直在保護我遠離某些東西。
我也拔出劍,調(diào)整了一下氣息,為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戰(zhàn)斗做好準備。
卡洛因走在最前面,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空氣里的煙味頓時重了許多。
有七八個人拿著武器守在門外。門一開,當即有人揮劍刺了上來,卡洛因側(cè)身避過,然后一劍劃開了對方的喉嚨。
我箭步上前,揮劍將三人納入攻擊范圍,我沒把握以一敵三,因此并不急著進攻,只是全神貫注地與他們周旋著,替卡洛因分擔一些壓力。
卡洛因的劍勢矯若游龍,不出半個小時就迅速地結(jié)束了戰(zhàn)斗。
待卡洛因加入我這邊的戰(zhàn)圈,勝利的天平毫不猶豫地向我們傾斜。整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不到二十分鐘。
煙越來越濃了。
“唔咳咳咳……”
聽到父親痛苦的咳嗽聲,我趕回他身邊,和卡洛因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p> 卡洛因擔憂地望了一眼起火的房梁。
“咳咳咳……地圖……帶上箱子里的東西?!?p> 老國王被煙嗆得厲害,說出這句話仿佛花費了他很大的力氣。
我?guī)撞經(jīng)_到大木箱的邊上,來不及多看,把箱子里的幾卷東西一股腦地拿了,急急忙忙地扶著父親要往外跑。
噬人的火舌不斷地撲上來,眼睛被煙熏得眼淚滾滾而下,視野里不是黑就是紅,好不容易看見不遠處敞開著的偏門,以及守在門前的士兵。
卡洛因沖上前去,一邊躲避著火焰,一邊迅猛地撂倒大半的士兵,還剩幾個站在她身后的,毒蛇般伺機而動。
“給我滾開!”
我拔劍沖上前,可能是危機激發(fā)了我的潛力,又或者這些士兵早已被滾滾火舌嚇滅了膽氣,我輕而易舉地將之斬于劍下,當我回頭要找父親的時候,卻看見熊熊燃燒著的房梁從天而降,而我無辜的父親正站在下面,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要咳個驚天動地。
“父親——”
我從來不知道火焰吞噬一個人的速度這么快,甚至來不及完成一場眼神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