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淪陷。國殤。
子夜,寒風料峭。江北浦口夜黑如墨,寂若古墓。突然,一陣陣槍響,噴著火星直向浦口北邊混噸的夜幕刺去,卻如泥牛入海,不見波瀾。
烏衣鎮(zhèn)。第二天早晨,小鐵匠啞巴去后院抱柴升火,卻見草堆里埋著一人,僅露頭臉,雙目緊閉,面色臘黃,死人一般,嚇的差點說出人話來,連滾帶爬去叫師傅。
師傅鐵不爛披上夾襖隨啞巴過去,伸手試了那人鼻息,氣若游絲,還是活人,便叫啞巴在灶房里厚鋪軟草把人抱了進去。那人身上衣服半濕不干,出了草堆抖作一團,左大腿處緊扎一條圍巾,解開來,方知受傷了。給那人脫了濕襖,蓋了棉被,點了堂火,鐵不爛又回房取了一小包的紅糖,叫小啞巴等水開了,兌了喂他,自個把夾襖扎了扎出門了。
鐵匠鐵不爛敲開藍先生家院門,藍太太輕聲說藍先生還沒起床,鐵匠剛要回頭,藍先生隔窗道:“是鐵師傅吧?你請進屋說吧”。鐵不爛應了,沖藍太太笑了笑,進院推門進屋。
藍天蘭在浦口的一家小學校教國文,學校停課,斷了營生之后回到烏衣,把小孩都送到鄉(xiāng)下去了,只夫妻倆守著老屋,看情形再做下一步打算。
“藍先生,昨晚沒睡踏實?”
蓬著頭的藍先生裹著棉被靠在床上,干澀的眼晴布著血絲?!皹屌诼曇灰苟紱]消停,哪能踏實。鐵師傅你坐?!彼{太太給鐵不爛送了杯熱水,又出去了。
“藍先生,找你有事呢”鐵不爛壓低了聲調,“昨晚有人鉆到我后院的草堆里”
“什么人?”
“不曉得。大腿上受了傷,還昏死著呢。我把他搬到灶房了。藍先生,求你去給看看,怎么著也是條人命啦”
“鐵師傅,還有人知道這事嗎?”
“我家小啞巴知道,是他先看見的”
“鐵師傅,越少人知道越好,這兵慌馬亂的年月,躲都躲不掉的禍事,咱可不能再招呀”“我明白,藍先生。你看這……”“你先回,我收拾一下過去”。鐵不爛應聲走了。
藍先生從床上下來,接了太太枝子遞過的濕毛巾,擦了擦臉,喝了口熱水,拉開門,一股冷風迎面剌來,不禁打個寒戰(zhàn),看看天空烏云低垂,皺了皺眉頭。
那人還在昏迷。
“喝了大半碗的紅糖水,這臉色好多了”鐵師傅道。藍天蘭把那人大腿上的圍巾解開,傷口是貫通的,槍傷無疑,水泡的發(fā)腫泛白了。
“還好是冷天,這傷口炎癥來的慢,但是沒有藥,終究是不行的”藍天蘭對鐵師傅說。
“我到東頭徐家找找看,能不能找點藥?”
“鐵師傅,你就不要到處找了,我想想辦法?!比缓笞叩介T口,對鐵不爛低聲道:“這么著躺在灶房里怕是不行,鐵師傅。槍炮聲很近了,日本人的軍隊隨時都會來,怕是救不了他還會搭上別人”
“這……”鐵不爛面呈難為,“我先把他搬到地窖里,等他能動了再說”
“還有鐵師傅,把所有重要的生計該藏的都藏嚴實了,包括小啞巴,年輕人千萬不能跟日本人照面,照面了都沒有好”
“這么邪乎?不講理嗎?”
“鬼子能講理嗎?講道理就不會打到家里來了。防著點好?!?p> “我聽你的,藍先生”。
烏衣鎮(zhèn)沿通江的滁河而建,去揚州的公路穿街而過,雖然街道長不足百米,卻是南京以北南北通衢東西交匯的水旱碼頭,太平之時的昌盛自不必說。藍天蘭到橋頭的徐記雜貨鋪,店鋪的鋪板嚴絲合縫,只兩扇門扳半閉半合,推開來見枯瘦的徐掌柜坐在柜臺外面沖門發(fā)愣,見藍天蘭才略有神色。
“藍先生,這么早?”
“我只當是要跑空趟了,徐掌柜還在家呀,這就好了”。
“這是你來的早,再晚會,我也就走了。需要什么,藍先生?這也沒啥東西了?!?p> “這是準備到哪去?”
“白天夜里槍炮聲不斷,聽說南京城破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炸彈就落到這里,正好我一個遠房親戚過來幫我看屋,我這就回鄉(xiāng)下老家躲躲”。
“要走就越早越好,這日本人的軍隊說不準啥時候就能到,那時候可就走不了了。”
“誒,誒。藍先生,你們咋不走啦?”
“小孩先送走了,我和太太看看情況再說。我要是有個親戚過來幫著看門就好了”,藍天蘭笑道。
正說著,從后門出來一個著青布長衫的中年瘦男人,長頭發(fā)梳到右邊眼角垂下,一對死魚眼轉動著看人,令人生厭;關健是后背似駝峰一般,好像就沒了脖子。
“叔,你老都收拾好了嗎?”他看著藍先生道:“叔,這位是誰?”
徐掌柜站起身道:“這是街坊藍先生。藍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遠房親戚季昌民。藍先生,你要什么?”
藍天蘭和來人打了招呼,對徐掌柜道:“買點跌打損傷的藥”。
“還有點‘金槍膏’我去給你找找”,徐掌柜從后門出去。
“請坐,藍先生”季昌民道,“以后還請藍先生多關照”。
“季先生是從什么地方過來?外面的局勢怎么樣?”藍天蘭問。
“我從常州回來。日本人來勢洶洶,到處都是亂哄哄,看來這里也不能太平。”
“是,這年月哪里有太平的地方”。
徐掌柜拿著幾片藥膏過來。
“藍先生,‘金槍膏’就剩這么多了,還有一點云南的白藥粉也都給你拿來了,能用上嗎?”
“太好了,用的上。你看,這要多少錢?”
“藍先生,你先用著,以后再說吧。放這里久了,也就廢了。”徐掌柜說著送藍天蘭出來,“我不在家,還請藍先生多關照關照我這老屋”,見季昌民跟著出來,徐掌柜欲言又止。
藍天蘭見狀道:“徐掌柜,都是老街坊,能做的我一定盡力,你放心”。
離開徐掌柜,藍天蘭覺得身后有雙眼睛盯著自已,如背芒剌。
回到家,藍天蘭對枝子道:“徐掌柜也回老家了,我看你也是走的好,你跟小孩在一起,我也放心”。
“我放心不下你,比起來,小孩到是安全一些?!?p> “唉”,藍天蘭嘆口氣,“這一兩天日本人就會過來,只要是有動靜,你別管我是什么情況,你先進地洞里,我兩天不進去找你,你就乘天黑出去,回鄉(xiāng)下帶好孩子,等我回去”。拿著藥膏剛要出門,又道:“徐掌柜家來了個親戚給他看門,這人有點怪”。走到院門口,對街道左右望了望,又到屋里,對枝子道:“昨天路上還很多逃難的人,今天卻靜悄悄的,奇怪的很。我把院門從外面鎖上,你隨時進地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