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槐殊:漫長(上)
至少我們還期盼著,彼此的手,能穿越時空,緊緊相握。
——槐殊
槐殊獨自熟悉著新學(xué)校的環(huán)境。
他向來不善表達,似乎也有些愚鈍,在舍友打成一片時,他也只有獨自陪笑。
默默地待了一會,終究沒法適應(yīng)這樣的尷尬,便找了個拙劣的理由,一個人出了門。
小時候,他常常委屈自己的內(nèi)向與遲鈍,總是不如同齡孩子活躍開朗,再加上總是慢他人半拍的反應(yīng),在幼兒園里,他也總是一個人靜默地玩自己的那一份玩具。
“上帝之所以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是為了讓你透過新開的窗看到獨屬于你的寶藏?!?p> 那時候他覺得姐姐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因為姐姐不僅什么事兒都會做,還會說很多聽起來就很厲害的道理。
盡管姐姐把那叫做“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
學(xué)校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直穿過一汪碧綠的池水,一池荷花簇擁著池心的小亭,溫婉非常。
在他固有的印象里,這樣細膩柔美的圖畫,掛在文科院校內(nèi)顯然比較合適,他們幾個,應(yīng)當(dāng)會很喜歡。
忽然,一陣怪異的鈴聲讓他一個激靈。
是余燕木的電話。
話說姐姐拿他手機倒騰的鈴聲可真是“驚喜”,槐殊哭笑不得。
“喂?”
“收拾好了嗎?還習(xí)慣嗎?”
“現(xiàn)在問習(xí)不習(xí)慣還太早吧,”槐殊笑道,“還好,沒有水土不服之類的。”
“和舍友相處好嗎?”余燕木那邊頓了頓,好像是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許久才說了這么一句,老媽叮囑一般的話。
“還行?!被笔庖勃q豫了一下,給出了一個中等偏上的回復(fù)。
“你呢?”他反問,余燕木早幾天開學(xué),不知道過得怎么樣。
“我也還好,只是有一點不習(xí)慣?!庇嘌嗄炯又亓恕耙稽c”的語氣。
“哪一點?”槐殊的笑不自覺加深,常年的相處讓他預(yù)感到余燕木的下一句。
“沒有你?!?p> 槐殊還是聽得一愣。
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悵然和恍惚,也來源于此。
或許是我們認(rèn)識得太久了,久到嬉笑怒罵都成為了彼此的習(xí)慣。
/
“咚咚咚!”
“來啦!”
時年十一歲的槐秀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弟弟還沒跑到門口,已經(jīng)迫不及待喊起來,不由嫌棄地翻了個白眼。
“怎么啦?”
“我媽要我去買醋,你陪我去嘛!”門外邊的小男孩不情不愿地嘟囔。
“好!姐姐我出去一下!”門里邊的小男孩不假思索地開始穿鞋,甚至沒給姐姐商量的機會。
槐秀擺擺手:“去吧去……”
話音未落,門“砰”地關(guān)上了。
槐秀又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真是兩個無聊的小鬼,買瓶醋都要膩在一起。
槐秀早熟,自小深諳爸媽的不靠譜,因而早早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和比自己小三歲的弟弟。
作為一個“成熟得奇怪”的小孩,她沒有什么愛好,就喜歡捧著個平板看書。并一度把能看的電子書看了個遍,從名著原版到沙雕漫畫,就算是根本看不懂的專業(yè)性書籍,她也能安安靜靜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
我該不是腦子有病吧?某次結(jié)束閱讀的槐秀,揉著發(fā)疼的腦袋想。
槐殊和對門的余燕木前后腳來到這個世界上,成為好朋友兩家人也津津樂道,槐秀一開始當(dāng)然也沒什么意見,畢竟弟弟去玩了自己就不用老看著他,就可以窩在房間里干一些“最好還是不要讓爸媽知道”的事情。
在兩個小孩連回家吃飯都要磨磨蹭蹭,“待會見”個十次八次的時候,槐秀就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慢慢地在發(fā)生變化。她開始學(xué)著去樓下的超市買菜,學(xué)著打開爐灶炒菜,學(xué)會妥善使用家里所有的電器,學(xué)會把他們的衣服弄干凈。
她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小孩是什么時候開始承擔(dān)這些事情,但從書上看,自己確實有點太早了。
槐秀不禁感嘆自己的成熟,畢竟那個傻乎乎的弟弟只會嫌棄她做的飯不好吃,扒拉完“這些東西”不僅要念叨幼兒園里發(fā)的小蛋糕,還要去對門玩。
“去去去,快點去!”當(dāng)時槐秀氣壞了,臭小鬼,天天跑出去玩,就留著我一個人收拾碗筷,一會兒爸媽回來還要勸著他們別吵架。
兩個人都心懷遠方非要去好遠好遠的的地方工作,槐秀想,索性你們都去好了,好像我一個人沒辦法照顧一個小鬼似的。
想著,她有點委屈,幾乎要掉下眼淚。
那個時候,她八歲。
所幸臭小鬼慢慢長大了,多少學(xué)到了些自己的機靈,慢慢地自己弄明白了那些她懶得解釋的事情,還會想著姐姐好辛苦,要來幫忙。頭一回看到余燕木到她家來幫著洗碗的時候,也是她第一次覺得余燕木還算是個好孩子,講義氣。
盡管他只是想早點和弟弟出去玩。
/
那些年,父母斷斷續(xù)續(xù)地輪流照顧著他們。
既然一年一換,那他們就走不遠,既然走不遠,他們自然并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理想應(yīng)該很重要吧,槐秀悵然,不然他們干嘛回家就老板著臉。
這天,長大點兒的臭小鬼出了事。
餐桌上,爸爸輕描淡寫地數(shù)落了槐殊幾句,又補充道:“同學(xué)嘛,能相處就相處,不能相處就離遠一點,別跟人家動手,像你媽一樣較真?!?p> 槐秀聽著,皺了皺眉,她不認(rèn)為自己這個上了三年級還軟乎乎的弟弟會跟人打架,又看槐殊只是委屈巴巴地點頭答應(yīng)了,心里有些不安。
飯后一問,槐秀哭笑不得。
原來是兩個小孩鬧了點口角,吵得激烈了便互相推搡,兩個人都磕碰了幾下,好在幾個同學(xué)及時拉開,班主任也趕緊過來調(diào)解。
本來兩個人已經(jīng)握手言和甚至放學(xué)了還玩得很開心,班主任抱著盡職的態(tài)度和雙方家長進行了溝通。對方家長很是通情達理,表示沒事沒事,小孩子玩鬧很正常。
結(jié)果自個兒親爸不樂意了,大概是覺得自己孩子這事干得相當(dāng)不嚴(yán)謹(jǐn),毫無自己的風(fēng)范。于是拉上槐殊給人家登門道歉去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槐殊挨了親爹一頓數(shù)落,對方家長也相當(dāng)茫然,推辭不得只好接受了道歉。
要不是看弟弟哭得傷心,槐秀能當(dāng)場笑出來,很大聲的那種。
安慰著,安慰著,槐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緒,槐秀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余燕木呢,沒來保護你嗎?”
本來只是隨口一問,結(jié)果自己這開不得玩笑的弟弟哇地又哭了出來。
“他今天請假啦!”
后來這事算是過去了,可惜傻弟弟似乎越來越沉默,也不愛跟別的同學(xué)出去玩。
對,別的同學(xué)。
嚇得槐秀沒事就翻心理相關(guān)的書,狠命回想自己有沒有說什么起了暗示作用的話。
/
時光一年一年地過,小鬼們越來越懂事了,盡管槐秀總覺得自己好像有兩個弟弟——雖然,其中一個不那么討喜。
中考最后一科考完,槐秀一從學(xué)校門口出來,就看到兩個氣喘吁吁的小鬼在探頭探腦,明顯就是放學(xué)后掐著點趕過來的。
“哎呀,這貴賓級待遇可真難得?!被毙闾袅颂裘?,看著余燕木。
余燕木雙手一抱:“我剛好路過。”
槐秀掃了幾眼他垂在發(fā)絲上的汗,笑笑,也不逗他,全心全意地回應(yīng)弟弟的關(guān)心。
回到家,槐秀把早上洗好的菜從盆里撈出,一邊切,一邊若有所思地喃喃:“嘶……這余燕木,竄個兒很快啊。”
“什么?”一旁打下手的槐殊有些茫然。
“噢,沒事?!被毙汩_始炒菜,“對了,你現(xiàn)在同桌還是余燕木嗎?”
“是啊。怎么了?”
“嗯……不是姐說你,你倆身高差那么多,老師就不怕?lián)踔鴦e人?”
“呃……燕木他……與老師友好親切地交流了一番……”
“……交流?”多年與余燕木友好相處的經(jīng)驗讓槐秀明白,前面的詞都是沒用的。
“呃……前幾天,老師本來想把他調(diào)到后邊去,但是燕木……呃,拒絕了?!?p> 槐秀皺了皺眉,看著槐殊努力斟酌措辭,生怕影響了余燕木在她心中形象的模樣,毫不留情:“怎么拒絕的?”
“他說,他近視,坐后面看不清黑板?!?p> “就這?”
“嗯……還耍了一會會賴?!?p> “一會會?”
“……也沒有很久吧。”
老師是不想拖堂,才答應(yīng)下來的吧?槐秀此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悶悶地給菜裝盤。
槐殊以為她生氣了,在一邊幫忙都小心翼翼,還忐忑地悄悄瞟了她好幾次。
“槐殊啊,”槐秀皺著眉開口,“你喜歡雞肉鴨肉牛肉還是羊肉?”
“???”槐殊沒想到姐姐一臉嚴(yán)肅地問他這個,一時也想不出喜歡啥,“都、都還行吧?”
槐秀則重重嘆了口氣:“吃啥容易長高呢……”
槐殊聽著,莫名松了口氣,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這些事情,在別人家,應(yīng)當(dāng)不由姐姐操心吧……
“槐殊?!被毙愫鋈徽J(rèn)真地喊了他的名字。
“???”槐殊一個激靈,支棱起耳朵。
“你記得,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愿意,你就和我說?!被毙闵袂猷嵵兀拔铱梢愿闵塘?,一切你需要我的事情?!?p> “喂?爸啊!該寄錢啦!我知道啊,我記得呢,前幾天才打的,那老弟現(xiàn)在不得長個嗎……”
槐殊在一邊拼命擺手,夸張地做著“算了”的口型,可惜槐秀打定主意裝作沒看見。
/
在學(xué)校,在朋友圈子里,槐殊往往是的傾聽者,聽他們玩鬧,嘻笑,細細碎碎的笑鬧,好像是歲月靜好的聲音。
或者支著下巴,或者低著頭抄默詩文,有時會忽然恍惚,仿佛落入一片溫暖。
這個頗具文藝氣息的想象讓槐殊一直堅定地認(rèn)為,文科自有獨具特色的美,只是他技窮,領(lǐng)會不到。
槐殊每天都在糾結(jié),自己選擇了文科,到底對不對。
他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更擅長理科。
可是……
不自覺的,他微微凝起了眉。
這些他也沒跟姐姐講過,有時候他覺得姐姐為他付出了太多,不僅是從小到大的照顧,更是在高考后填報志愿時,姐姐選擇的,離家最近的學(xué)校。
他在打掃房間時看到過,姐姐無意漏在桌上的招生簡章。
他記得當(dāng)初姐姐根本沒報這所學(xué)校,那又為什么保存了這份簡章半年?
為什么是這一所,而不是她填報的其他志愿?
姐姐向來把情緒隱藏得很好,似乎永遠都是大大咧咧的模樣,因此他也會懷疑是否是自己太過于敏感。
正出神,忽然注意到余燕木偏開了目光。
怎么了?最近他好像總是……欲言又止。
要問問嗎?
可……自己好像知道,他要說什么。
默契吧。
/
這日,剛剛結(jié)束一節(jié)課的詩歌鑒賞練習(xí),槐殊頭昏腦漲,看著還在興奮聊著自己喜歡什么詩的三人自愧不如,心里連道膜拜。
這邊問到管喻欽,她微微一抿唇:“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嘴里念著詩,目光卻轉(zhuǎn)到槐殊臉上。
“吾與欽也?!被笔庹H?,卻聽余燕木表示了贊成,一樣的咬字清晰,一樣的意味深長。
“我突然感覺受到了排擠呢!”魚吻笑得像一個滿臉寫著“平和”的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