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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軟劍

第五章 邪教

紫薇軟劍 阿正的影子 1648 2019-07-14 14:26:56

  傍晚時分,那鳥販匆匆收拾,推著一輛板車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鳥籠收拾了個干凈,慌慌張張往回走。行了三四里路,鳥販松了口氣,四下張望無人,便把板車推進一個農院里,囑咐了幾聲,又回過頭去了另一個方向。此人雖然功夫平平,但腳下卻是極快,半個時辰便奔到一座寺廟前。此時山門緊鎖,他提著門環(huán)在門上由重及輕緩緩撞了四下,過了一會兒,門“咿呀”一聲開了。開門的道:“道光,怎么今天這么晚才來?!?p>  道光嘀咕了幾句,倆人便一同進去,剛要關門時,一條人影閃過,口中一聲“著”,開門的那人便被點倒。道光還未及反應,便被人影拿住膻中要穴,這人影須發(fā)花白,蒙了面目,只露一雙眼睛,便是洪老三了。道光剛要出聲便被洪老三扼住喉頭,低聲道:“不許出聲,帶我進去?!钡拦庑闹徐馋ⅲ挥X此人武功甚高,自己在他手里宛如羊羔落進虎爪,只能任其擺布。當下合上門閂,帶著洪老三往內走。

  這寺院正是普寧寺,天色雖晚,跟著道光一路穿過天王殿、大雄寶殿,來到藏經閣后院,但見東西南北四座高塔矗立在夜空,兩兩對立,塔尖似要戳破夜幕,每一座均是氣勢宏偉。洪老三心道,這白蓮教想不到已有如此財力,前面的佛堂院落掩人耳目,行事都在后院這幾座佛塔里,只怕其中藏著好手,須得小心行事。

  道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背后人影意圖,一時躊躇不前。洪老三一想,就這樣押著他進去恐怕不妥。又一指點倒道光,到門邊扒了地上那人的衣服換上,把他拖到墻角,洪老三內力充沛,點倒之人須得兩三個時辰方能自行醒來?;仡^又在腰間一拂,解了道光的穴,真如貓戲耗子般玩耍。洪老三低聲道:“照你平常的辦?!钡拦獗愠边叺囊蛔鹚呷?,洪老三右手抵著他后背命門,跟在后面。旁人看起來便似倆人結伴而行。

  道光走到佛塔門口,低聲道:“無生老母,護佑道光?!焙槔先牡溃@便是他們教的契口了。

  里面一個人聲傳出:“普覺妙道,彌勒下生?!?p>  道光便垂首進了佛堂,洪老三跟在后面。只見佛堂內整整齊齊坐滿了五六十號人,為首的身穿素凈白衣,背對著眾人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口中正在唱念:“文殊汝當知,一切諸如來,從于本因地,皆以智慧覺。了達于無名,知彼如空華,即能免流轉,又如夢中人。醒時不可得,覺著如虛空……”

  唱的正是《圓覺經》,他唱念一句,眾弟子便跟著唱一句。洪老三跟著道光在門口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下,細細打量。這佛堂里除了為首那人頭皮發(fā)亮,其余人雖也是一身白衣,但并未剃度,有的盤發(fā),有的結束,跪坐在蒲團上瞧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神情均是一般的虔誠,垂首跟著首座低唱《圓覺經》。

  唱經好一會兒,洪老三心中煩悶,心道這些信徒也真能坐得住,待老夫去別的地方打探打探。伸手往道光腹下一探,勁力到處,道光便沒了知覺。他人依舊跪坐在蒲團上,低著腦袋一動不動,旁人看起來如同在冥想。

  洪老三悄悄溜出佛堂,仰頭看,這佛塔高五六丈,上面幾層不知又有何古怪。其時已月上枝頭,借著昏黃月輝,洪老三幾個起落便來到對面南首的佛塔旁,北首的佛塔若說從外面聽來“嗡嗡嗡”如同蒼蠅,那這南首的佛塔從外面聽起來便似有一大群蚊子,“嚶嚶嚶”的不住。洪老三心想,這塔里面想必全是女信眾了。

  原本無甚興趣,便聽得里面忽然“嚶嚶”聲即止,一個清脆的女聲道:“妙音,本月‘妙’宗香火錢收得幾何?”一個公鴨似的聲音似乎帶著懼怕,顫巍巍的答道:“銀一共三千零五十二兩,錢文十五足(一足是一百文)?!边@聲音本就難聽,再加上害怕,寂夜里顯得如同鋸木野鬼,卻恰恰叫了個妙音的名字,也不知妙在哪里。洪老三心道,想不到光這一個佛塔一月便能收這許多香火錢,恐怕不僅僅是香火錢這么便宜。

  又聽那清脆女聲道:“本教教規(guī)第十八條你說說看”

  公鴨嗓道:“未……未納足福田者,須貢……貢活牲,每十兩一人。”

  “你還差多少兩?”

  “一……一百四十八兩?!?p>  “按照教規(guī),下月若納足福田,余出這些,便補齊了。若仍是不足,你便去給我抓十五人活牲來。”

  公鴨嗓已干澀得發(fā)不出聲來,強擠出兩個字:“遵……遵命?!?p>  洪老三聽得氣憤,心道,十兩銀子便要抵一個活人,當人命是什么。若不是還有人要尋,看老子不把這破廟燒個干凈。

  現(xiàn)下七月初三,離白蓮教的“燃燈會”還有三天,洪老三無心再聽,心下盤算著計策,當下溜到廟門口,輕輕撥開門閂徑自回了客棧。

  “哼,想不到白蓮教竟然這么邪門兒。大肆搜刮且不說,還搞什么活祭?!崩钛鄽w聽完洪老三說了前一晚之事,大為憤慨。心中生怕白蓮教把寶貝女兒給先一步活祭了,心中又急又氣。

  “我有一計,咱們扮做那個鳥販的朋友,混入教中,也好知根知底,一有機會,便把令愛救回來怎么樣?!焙殒?zhèn)雄忽然靈光起來。

  “洪館主果然心敏智高,我就想不到這辦法,哈哈?!崩钛鄽w一聽說法子,便沒先前焦慮了。

  “這樣,我?guī)O兒去見見世面,你們安排好外應,這白蓮教均是夜間行事,到時候我燒燈籠為號,你們看到時便是人已救出,只管在外接應便是。”洪老三提議道。

  “不錯,混入白蓮教,人不能太多??墒乔瑑荷兄赡郏o要關頭怕不穩(wěn)妥?!焙殒?zhèn)雄遲疑道。

  “誒,怕什么,老夫一把年紀,最喜孫兒機敏,出不了岔子?!焙槔先龍?zhí)意要帶洪寶乾去。

  “既然如此,咱們細細計較。”李燕歸本無謀略,是以見計便施,也不去理會這中間有什么不合適。原本洪家祖孫三代帶著眾弟子來幫他尋女已不止江湖情禮,只是洪老三心中揣測李燕歸父女恐怕和紫薇劍的前事有莫大關聯(lián),因此做了此番計議。但讓洪寶乾一同混入白蓮教,是極有危險的事,李燕歸不勸反催,讓洪鎮(zhèn)雄心中不樂。

  洪老三把普寧寺大致院落位置畫在紙上給眾人看了,院外四周還未及勘察,離七月初七剩兩天,索性帶著洪寶乾一同去。

  那鳥販也當真倒霉,當晚在蒲團“冥想”了幾個時辰,為首唱經的那人正好有事要問,結果“道光、道光”喊了七八遍,人是一動不動。正要發(fā)作,道光身上的穴道正自慢慢解開,轉醒時聽得首座堂主道本怒吼自己名字,忙不迭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叩首,嘴里連連“道光該死,道光該死”。

  道本怒道:“誦經心中不誠,還未入道便這等怠惰。罰,唱《毗盧大藏經》三個時辰!”

  此時天已漸明,“道”字輩教眾均已各回房舍夢中“冥想”,只剩道光跪在門口蒲團,雙收合十。嘴上念經,心里直罵“媽巴羔子,操他奶奶。”第二日下午的集市也耽擱了,不免心中又是一陣大痛。

  初六入夜時分,洪老三帶著洪寶乾喬裝打扮一番,洪老三臉上多了個痦子,須發(fā)全部扎在頭頂,花白胡子用墨水染黑,再把面皮皺紋用水粉細細的涂了,猛然一看竟然年輕十好幾歲。洪寶乾則在臉上左涂右抹,兩腮加了些稻草般的粗髯,他人長得眉清目秀,又弄了些塵土香灰敷在臉上,這么一來,不細看還真是一個糙漢。喬裝完畢,倆人相視一笑,嘻嘻哈哈的朝普寧寺去了。

  算好鳥販來的時候,倆人在門前守了半個時辰便等到。洪老三手到擒來如同玩鳥,悄無聲息的把道光帶到一旁。道光又遭一次欺辱,心中暗罵不止。這幾天要么是經書上寫得不對,要么是災星降臨,反正經都是白念,被這瘟神盯上,該尋思轉投其他堂轉個運了。

  這一回道光沒被點穴卻乖覺許多,強自鎮(zhèn)定道:“好漢饒命,我就是個做鳥雀買賣的,三番兩次意欲何為?”

  洪老三道:“好說,我們倆要混進白蓮教,你幫我們引薦一下,不難吧?”

  道光其實一心求財,只聽朋友說入白蓮教便可心想事成,便抱著試試的想法,入教才數月,天天晚上除了念經做法也無異常,并沒掌握什么教內機要,見來人只是要混進教中,于他無損,當下便大氣的答應了,把入教事項,禁忌,契口等都一一托出,洪老三祖孫倆默默記住。三人一同去往廟中北首的佛塔。

  進得塔里,眾人正在念誦《圓覺經》,大廳陳設比前日多了些典禮氣息,換了澄黃的蒲團,燭臺、香爐、供盤均無落塵,顯是近兩天剛擦拭過。

  為首的忽道:“道光,你帶的什么人來?”教眾立時“嗡嗡”聲止住。

  “回首座,本菜人的兩個朋友,聽聞教法廣大,要來同享?!钡拦獯故缀鲜馈0咨徑痰茏泳园咨彶巳俗苑Q。

  “嗯,瞧你誦經不誠,人脈倒不錯。那兩位過來?!笔鬃辣揪従忁D過身。

  洪老三和洪寶乾恭恭敬敬的走到里端,瞧那和尚,約有四十年紀,面皮白凈,胲下有須。身材較胖,雙目炯炯有神,顯然內家功夫了得。

  道本不知從哪里一拂手,擲出兩個蒲團道:“入我圣教,守我教規(guī),請?!笔疽鈨扇嗽谄褕F上跪拜。

  洪老三心道,老子長你三十幾歲,沒由來的先拜你,你若是讓我拜得折了陽壽,可別怪我毀了你去往生凈土的修行。待救出了人,總得想法子讓你十倍拜回來才行。

  洪寶乾見三爺爺稍有遲疑,還是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自己也跟著拜了三下。

  道本道:“很好,你二人按排序,賜名道悟和道廣?!狈謩e看了下洪寶乾和洪老三,又道:“賜座道光下首。明天七月初七,我教要行‘燃燈’大祭以避三尸,你二人各貢十五兩以積善緣,去吧?!?p>  爺孫倆心中均是氣憤,心想這白蓮教剛入伙便要收銀錢,不知這些信眾各個被搜刮了多少,難怪朝廷要禁他們。在門邊各置一蒲團,教眾里已有人拿來《圓覺經》和《凈土十門告誡》等經文以及一張教規(guī)放在他們面前,經書下面疊放著白色棉麻教服。

  倆人罩上教服,看了看教規(guī),上面寫道:“往生凈土,無生老母。既事白蓮,須從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洪老三心道,一二三四倒還罷了,這第五條,嘿嘿,我只怕要氣死這無生老母。這教中能守戒者寥寥無幾,教規(guī)恐怕不過是虛設。

  倆人跟著眾道友“嗡嗡”的念了一晚上圓覺經,直是頭暈腦脹。見無甚要事,便悄悄退出門。洪老三指著對面的佛塔道:“那邊全是女教眾,你小子去看看。我到東面去看看,隨機應變,千萬小心。”

  洪寶乾心道,女道友我可怎么應付得了,三爺爺又來為難我。洪寶乾生平膽大妄為,但一到女子面前便束手束腳,尤其越是漂亮女子,心中越是拘謹。仿佛中了魔怔,不管做什么總是不自在。

  慢吞吞的走到南首佛塔門前,里面教眾也正在念經,在門口來回踱步,徘徊了兩圈,又轉到塔后。見這塔上面還有幾層,便施展四變雷光步的第一變,輕聲縱上二層,伏在窗邊正待瞧里面,便聽到里面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低聲訓話。

  “妙顏,本教四堂之中,以東塔‘普’字堂好手最多,勢頭最大。普度身為首座,我瞧他似乎對你有些意思,本教男女不妨,你若是籠絡他助我‘妙’字堂執(zhí)掌教內大權,將來少不了你的好處。不但我這南堂的次座可暫許與你,就算東北西三堂首座,只要在我執(zhí)掌下,你也盡可以任選其一?!?p>  “教主,這……我……”妙顏似乎難以抉擇。

  洪寶乾心道,這里面是什么人,聽那個妙顏叫她教主,既然是教主,又為何沒有獨攬大權。

  只聽那教主道:“我瞧你樣貌不錯,就該用在可為之處,你來我教也有兩年了,怎么不想著奉些功業(yè),日后也好享享極樂仙福。事到臨頭,何以支支吾吾,有什么難處嗎,嗯?”最后這個“嗯”字,聲音高了幾分,音調上揚,洪寶乾雖在窗外,也聽得出凌厲威嚴。

  “教主,我……我還沒想好?!泵铑伮曇糁袔е鴳峙?,似乎如果不能如教主所愿,便要受到嚴厲責罰。

  “哼!我還不知道,你和那西堂的覺明好得很。那也無妨,你只管想法兒套住了普度的一顆色心,至于覺明嘛,以后你做了任何一堂的首座,想和他怎么好,還不由得你。只不過委屈他做一會兒王八,王八綠在背上,自己又瞧不見。你不說誰能知道呢。”說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洪寶乾心道,好歹毒的女人,為了謀權讓手下弟子去勾引其他堂的首座,這壞良心的點子也虧她想得出來。這等心跡和手段,無論如何也跟蔣氏兄妹所言的“老人家”沒任何關系。

  只聽這教主又道:“離本教的白蓮大會還有些時日,我要你在這之前摘了普度的魂兒來,若不然,到時候你自己來領罪吧。”

  說完只聽那妙顏“嗚嗚”的啜泣起來,教主“噔噔”下了樓,房內再無話語。

  洪寶乾悄悄用食指沾了唾沫,在窗戶紙上摳下一塊紙來,向內瞧去,里面是個禪房,只是金銀玉器,文玩古物均有不少,與尋常寺廟禪房大不相同。東面靠墻神龕上供奉著一個木像,這像約有半人高,坐于蓮臺上,長發(fā)結束,唇薄眉淺,看面相是女相,但肩寬體健,袒胸露乳,卻又是一副男身。下身衣袍半掩,男女莫辨。盤膝赤裸著雙足。像的底座正面雕鏤著四個黑漆字:無生老母。表情似嗔似怒,眼神凝望斜下方,仿佛有無盡的心事要吐露。叫妙顏的那女子正側身對著窗戶,瞧來果然清麗絕倫,梳一個盤發(fā)分髫髻,耳上穿明月珠,雖著一身潔白教服,卻遮不住婀娜身段和一身貴氣。

  洪寶乾心想,這女子瞧來不是書香世家便是官宦之女,怎么也跑來白蓮教做了兩年弟子,莫不是被施了什么邪法。

  妙顏啜泣已畢,只聽她自言自語道:“覺明大哥,若你換作是我,你該如何?唉,可憐我一介女子,哪怕躲到這里也逃不過世間折磨。如果真到那時,你可要原諒我。”說完往下一揮手里的繡帕,快步下了樓。

  洪寶乾聽得好氣又好笑,心道,我要是你的覺明大哥,不僅要原諒你,還要恭賀你跟那普度百年好合,敲鑼打鼓張燈結彩給你們大大的鬧騰一番才行。你倒是不煎熬,做王八的又能好受得了?旋即一想,不知這姓李的教主什么來頭,凈做些令人厭惡之事,多多落在她們手里別吃這苦才好。想到這里心中又是一酸,唉,洪寶乾啊洪寶乾,你是什么寶貝了,連給李姑娘做王八的機會也沒有,只怕也還配不上。不知怎的,時久未見,洪寶乾心中思念更甚,不過相處一個日夜間,倒讓他已經情根深種。發(fā)了一會兒怔,窗外蚊蟲漸漸多起來,個個都仿佛久未吸血,直往脖頸衣領里鉆,洪寶乾縱身一躍下地,往右手邊東佛塔去找三爺爺。

  只見東邊佛塔門已敞開,燈火從內照外,一眾人走了出來,瞧來是散了課,三三兩兩的往茅房去。洪寶乾正待走過去,忽然間看到一張鼠臉和一張方臉,人群中這兩張面孔實在過于顯眼,他趕緊背過身去,心里砰砰直跳,這倆人正是襄陽城南王村的蔣氏兄妹。千里迢迢跑來,自然是因為教內的“燃燈會”。一枚蚊子飛過來歇在洪寶乾臉上,他用手去趕,才想起自己臉上涂了重髯喬裝,便壯著膽子轉過身,朝眾人走去,有意無意的跟在蔣氏兄妹附近。

  只聽那鼠臉漢子道:“普玉,咱們爹爹你可安置好了么,大老遠過來,他在家中我可有些不放心。”方臉道:“你還不放心我的安排嘛,普艮哥?!闭f完嘻嘻一笑。原來他們在教中不便直呼姓名,便以法號相稱,蔣金法號叫普玉,蔣銀叫普艮。首座賜名時覺得金銀非道中清修之人所持,便去了倆人名中的金,其實白蓮教搜刮的金銀從南佛塔便可見一斑,何須掩耳盜鈴。

  洪寶乾心道,原來你這兩人進的是“普”字堂。照鳥販道光所說排序,白蓮教共分為“東普”、“西覺”、“南妙”、“北道”四個堂。每個堂一座佛塔,從排序便已分了各堂勢力大小。只是近年南塔“妙”字堂私底下大肆斂財,所積之勢已超過東塔。且只收女弟子,對外不顯,對內暗自蓄勢。首座“妙生”靠著網羅其他各塔弟子,被推選為新任教主不久,尚不能服眾,是以重要事宜依舊由東塔決斷。但東南兩塔之間暗暗角力,北西兩塔自然就成了籠絡對象。北塔“道”字堂勢力最弱,收的均是剛入教不久的新友,尚不足以制衡,因此角力的關鍵便落到了西塔“覺”字堂。

  “覺”字堂首座覺明與妙顏相好,教主妙生便處處以妙顏為由,不斷拉攏覺明。唯一的眼中釘便是普度,此人根基深厚,武功既高,又頗受東塔眾人擁戴。妙生自勝任教主以來,無時無刻不想拔掉這顆釘子。

  洪寶乾跟著蔣銀一同進了茅房,這茅房為了方便人多使用,做成兩排一字型,每隔一個身位便有一個木屏。也不知是工匠偷工減料還是白蓮教邪道特色,這木屏只遮了各人臉面,蹲下側頭便能看到旁邊人膝蓋以下。白蓮雖圣潔,這沆瀣之地卻是令人難以“側目”,無怪乎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出淤泥而不染。想來白蓮之下淤泥之內皆是“同氣連枝”,同的是污濁之氣,連的是斜杈歪枝。只教不識面目,那便是做到了“無相”。經曰:圣地之中行“無相”度眾生,是菩薩行。小小茅房之中便有如此佛學,可惜菩薩度完眾生也難免染一身臭氣。

  洪寶乾見蔣銀挑了最里的一個位,便想在旁邊隔幾個位進去假裝小解。無奈白蓮教廣納子弟,“普”字堂下課后茅房人滿為患,空余的只有隔壁“次座”,也只好進去了。

  只聽隔壁“皮里噗呲”傾瀉而下,蔣銀低聲罵道:“哎喲,他媽的杭州這地方什么水土,菜淡如鳥,穿腸一過,老子腸子都要給拉穿了。哎喲......”洪寶乾心想你們入這邪教,早晚從里到外都要變壞不可。

  斜對門一個弟子忽道:“普艮,你們家里的老父親怎么樣了,一直那樣嗎?”

  隔壁蔣銀道:“唉,每日誦經打坐,總是不見好。到杭州來之前,村里來了個游方醫(yī)生,一定要開藥給他醫(yī)治。我說咱們信奉白蓮圣教,不可用藥。他大罵我一通不孝,說是貽誤病情。唉,若不是身在教中恪守教義,還真要讓醫(yī)生給瞧瞧。我等入教均已多年,只盼教主恩降福澤,別的法子再也不要想。唉……苦了家父。”

  一連三個“唉”出口,每一聲越發(fā)低沉,蔣銀說完已帶哽咽,洪寶乾在一旁聽得真切,心道這人雖入邪教,總算孝敬,也不是太壞。李姑娘消失的那晚,他們多半也不知情。現(xiàn)在一想,這么貿然的來白蓮教的確欠周全。如今大家都來了,箭在弦上顧不得那許多,心里卻盼李多多真的在白蓮教。

  正思忖間,蔣銀站起身提著褲子推開了木屏。洪寶乾便稍晚兩步跟在后面。忽然一個木屏下面伸出一只手拽住洪寶乾膝彎褲腳,跟著一個黑發(fā)結束中年人從里面走出來。洪寶乾知道是三爺爺,當下默不做聲的走出茅房。

  洪老三拉著洪寶乾往山門外走,邊走邊問:“可探到什么消息沒?”

  “并無李姑娘的消息。明晚就是‘燃燈會’了,說不定李姑娘會在教祭時出現(xiàn)?!?p>  洪老三沉吟道:“咱們先回去睡一覺,今天下午提前打探,免得錯漏什么情況?!?p>  其時已過午夜,倆人悄悄溜出山門,回了客棧。其余人皆已睡熟,到得天明,洪老三把大伙叫到一處,各自安排妥當,又領著洪寶乾一覺睡到下午,醒來洪老三要了兩瓶邵清一盤牛肉,咕嘟咕嘟吃喝干凈,一眾人便向普寧寺而行。

  轉過一個路彎,老遠便看見普寧寺中張燈結彩,教眾把一個清修凈地倒裝飾成了華麗宮殿般。李燕歸和洪鎮(zhèn)雄帶著一眾弟子在寺外喬裝成農戶人家,稀稀疏疏散布在寺廟周圍,緊緊觀察。洪老三和洪寶乾身著白蓮教服,叩開山門入內。一過藏經閣便隱隱聞到粉脂香氣,只見離閣門最近的南塔女教眾皆涂脂抹粉,教服也比前兩日干凈許多,仿佛忽然到了宮闈之中。白蓮教不妨男女,眾女只盼自己更加艷麗奪人,不約而同或濃或淡都著了妝。

  洪寶乾雖喬裝了重髯,也難掩端正之貌,面相三十來歲,別有一番氣宇。經過南塔之時,眾女不自然的或眸或顰,唯愿被這新來的俊郎多瞧幾眼,內心便滿足得很了。

  洪寶乾卻是心中發(fā)慌,目光與眾女教眾稍一相對便馬上神游別處,眼移他方,奈何別處又是一花蕊,如同蝴蝶穿梭群芳,滿眼都是笑靨,直瞧得他暈頭轉向。

  洪老三快步走在前頭,他一生什么都見得多了,除了鼻子聞酒之用,眼睛只是個找酒壇子的工具,除此啥也進不去他的眼睛。見洪寶乾如此脆生,心下莞爾。手上一緊,拉著洪寶乾直奔北首“道”字堂。

  遠遠見到北塔紅漆雙門敞開,道本身披潔白道袍站在門口臺階,一手持念珠一手合十正在宣法,階下弟子并列兩邊垂首合十,也是白凈凈的一片。

  洪老三低聲道:“他奶奶的還是來遲了,真是不遂人愿?!崩閷毲觳饺肓校驹谧钅┒?。

  原來道本只是排演一番燃燈會的宣詞,念幾句頓一下,念完輕聲向下問道:“可有差錯?”離得近的幾名弟子連聲奉承道:“首座字正腔圓,無一錯漏,好比原本照讀。”

  道本微微一笑,向階下眾弟子道:“你們先去各自準備吧,晚上可要好好表現(xiàn)才是?!鞭D身入了塔內,“噔噔噔”上二樓休息。

  眾人散開,洪老三拉著洪寶乾走到一邊,低聲道:“我去查探查探這幾個塔的二樓,摸清他們帶頭的幾個底細。你去找活祭?!?p>  “活祭?我上哪找?!焙閷毲纱髢裳邸?p>  “你這臭小子,我要知道上哪找還讓你去?那么大的活人,他們總不能裝在箱子里。興許有什么暗門地牢之類,你快去找?!焙槔先龥]好氣的道,轉身到北塔后趁無人察覺攀了上去。

  洪寶乾這兩日對普寧寺熟悉了不少,一路把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鐘鼓樓、藏經閣、各個角樓均記在心中。想來想去這些活祭的人,肯定不會藏在幾個殿里,便從里向外往各個角樓去。經過南塔眾女弟子時埋頭快步前行,生怕再被正眼相看。

  穿過閣門,藏經閣廣場左右是弟子廂房,再過一道方門便是大雄寶殿兩旁的偏殿和角樓。此時白蓮教眾人均聚集在北面的四座塔,幾個大殿和角樓空無一人。洪寶乾快步走向西邊座角樓,樓門未鎖,側身抹進去,里面除了一些發(fā)霉的豆米麻布袋就是破舊的弟子服,上面厚厚一層灰塵,顯是久未有人問津。并排三座角樓均無鎖,大多是做庫房之用,除了日常用具便是誦讀之物。東邊三座角樓也是一般模樣,中間一間庫房樓門上了鎖,洪寶乾心中猛然一喜,忽然心跳得厲害,他暗自納罕,原來多日不見李姑娘,竟已這般激動。

  洪寶乾到旁邊一間庫房找到一把未銹的菜刀,輕氣到處,雙腳點地一躍便上了角樓后窗戶。左手抓著房檐下斗拱,右手將菜刀刃朝上從窗扇中插進,向上一提,窗閂從中斷開。推開窗戶,洪寶乾如同一只猿猴,單手輕輕蕩進樓內,只見里面非但沒有染塵,倒有少半間屋子放滿了銀錢袋子,洪寶乾伸手按上去,里面均是結結實實的鐵錢銅幣。他輕手輕腳查看,忽聽得里間一個圍簾后面噼啪聲響像是在撥弄算盤,一個人口中念念有詞:“十五,二五,四十……”另一個一邊嘩嘩清點,一邊把錢幣倒進袋子,原來是個兩個賬房先生在計錢兩。

  洪寶乾悄悄看了屋內周遭,并不是個藏人的地方,心中大感失望,掩上窗戶悄悄縱身下樓往天王殿的角樓走去。焦慮之感漸漸涌上心頭,這白蓮教竟然搜刮如此多錢財,連賬房先生都請了兩個,其中的勢力所及恐怕遠不止眼前的普寧寺這么簡單,只怕有什么別的門路沒有探查清楚,萬一李姑娘在別處作了教祭可如何是好。

  正彷徨無計時,兩個身著教服的弟子從旁邊迎面過來,只聽左邊一個道:“……那妞兒還不是手到擒來。”

  右邊的一臉淫笑道:“哈哈哈,咱們普字輩從首座到弟子,都壓著妙字輩一頭,權勢壓著一頭,晚上嘛,也要壓著她們一頭……嘿嘿?!笨谥袃羰氢嵵?。

  左邊那人又道:“我們首座相中的妞兒,還能讓她飛了不成。今晚說不定教祭過后,便要享齊人之福了……”倆人說得眉飛色舞,倒似身臨其境一般。

  聽得“教祭”二字,洪寶乾立刻凜神注意,那二人已擦肩而過,他稍等片刻又折回去慢慢跟在倆人后面細聽,生怕錯過一個字。

  轉過身后,原本左邊那人變成右邊,右邊的變成左邊。右邊那人道:“外面說得懸乎,那些教祭的女子,嘿嘿,說不定正在首座的床上往極樂世界去呢。咱們來這也小半年了,只要是跟著首座,哪天分個一瓜半棗,也是神仙般的快活,哈哈哈?!?p>  左邊的道:“你可別說,普相的眼睛真毒,哪里的好胚子讓他一眼就看出來啦,不出三天便出現(xiàn)在咱們寺里,要么入了教,要么嘿嘿……只要是他挑出來的,就沒有首座不喜歡的。那妙字堂,可不就是咱們東塔的后宮嘛,在天子腳下享皇帝老子的福,也就咱們教有這本事。”

  右邊的咽了口唾沫道:“普空兄,今晚教祭事大,可得加緊看管著,萬一出個差錯,首座怪罪下來,責罰事小,再讓咱們去請幾個上等面貌的道姑來,你我可沒這本事。”

  左邊的一擺手道:“外面的人聽到白蓮教的名字就被鎮(zhèn)住了,哪還有送上門來尋晦氣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普健兄。哈哈。我去趟茅房,回頭你幫我盯著點,多謝啦?!逼湛諒街弊呦虼笮蹖毜钗鬟吔锹涞囊惶幟┓?,洪寶乾在二人身后聽得一清二楚,見機會已來,默默跟在普空身后。普空不覺有異,只道是其他堂弟子同來小解,剛拉下褲帶,一只手已抵在背心要穴,那人低沉著聲音道:“別出聲,帶我去藏活祭的地方?!逼湛談傄獜堊旖泻?,洪寶乾倏忽間另一只手從他身后罩向面門,食指和拇指分別捏住他兩腮,普空張開嘴被這么一捏,兩邊腮幫子肉陷在上下牙之間,咬也不能,喊也不得,急得“嗚嗚”叫。褲子掉在地上,也不用催促引導,馬桶已聽得滴滴答答不斷。

  洪寶乾斥道:“休得亂嚷,否則小命不保!”

  普空哪還能啰唣,點頭如搗蒜,被洪寶乾掐著兩腮只能腦袋上下顫動。洪寶乾松開右手,防他咬人,順勢往下架住普空脖頸,左手仍是抵在后心。

  普空連忙揉著腮幫子,一時講不出話來。往下吐了口唾沫,全是血絲。洪寶乾習武以來初次獨自背后拿人,不免心慌手重,這普空吃了大苦頭。

  洪寶乾也不將就他,逼問道:“帶我去藏活祭的地方!”

  普空連聲求饒道:“好漢饒命,萬萬使不得,這要是出了閃失,跑了祭品,首座怪罪下來只能提頭受罰?!?p>  “哼!不說一樣的下場!”洪寶乾低聲重重說道。

  “我說,我說?!逼湛招闹诮匐y逃,已在想逃出白蓮教的打算。

  “說可不管用,提上褲子,帶我過去!”

  普空沉默半晌,忽然尿如雨下,既已下定決心出逃,自然再無糾結,反而尿得無比順暢。

  洪寶乾心中暗喜,待他尿完便一手搭在他肩頭并行出了茅房。旁人看去倒像是結伴出恭,感情好的不得了。

  一路無話,普空默默穿過兩道方門,往鐘鼓樓走去。洪寶乾暗感慶幸,若不是抓到這么個問路石,憑自己找,恐怕明天也找不到地方。鐘鼓樓在藏經閣西邊赫然矗立,落日余輝斜照在一口金色銅鐘上,四根紅漆圓柱支在四個角,一根漆黑橫梁吊著銅鐘。洪寶乾從下面瞧去只覺莊嚴肅穆,想到鐘塔內卻是藏著一眾活人祭品,不由得心生七分厭惡,三分寒意。

  普空從懷中摸出一枚鑰匙,“咿呀”一聲打開樓門,里面一道黑色鐵板,普空繞到四方塔樓的背面,又摸出一把鑰匙,打開同樣的一道門,里面也是一樣的一道黑色鐵板。

  普空指著門廊左上方巴掌大的鐵獅子頭,哀聲道:“大俠請到方才對面的門口,門廊右上方有一個同樣的獅子頭,你我一齊向里推它,方能開門進塔?!?p>  洪寶乾左右望一眼,靜悄悄的毫無人跡,自忖就算普空要逃也能抓他回來。就依言放開他,繞到對門,踮起腳按住獅子頭向里推,只見門內鐵板上緩緩浮出一個鐵環(huán)把手,洪寶乾用力拉鐵環(huán),鐵板“咯吱吱”的打開了。不由得暗暗嘆服此機關的設計者,須是能工巧匠,心思細密方能做出這樣的鐵門,難怪此地要派兩個弟子共同看守。正想到普空,洪寶乾轉到對面時已不見了人影。既然門已打開,料他不敢通風報信,否則就算首座趕過來,事后也定要罰他重罪。料定此節(jié),洪寶乾便不再多想,轉回正門進了塔內。

  進門兩步便是一十八級臺階,洪寶乾輕手輕腳走上二樓,正面便是巨大銅鐘,右手一道石墻,紅漆木門破破爛爛嵌在墻上。若不是他事先知道活祭藏在這里,平時任誰也不會想到這破門里面另有玄機?!斑扪健币宦暷鹃T推開,里面一間小室,除了一座神龕和灑掃用具別無其他。既然活祭在此,必是另有暗門。洪寶乾拿來一支笤帚,從進門的墻壁敲了一圈,均是“篤篤”厚實回音,并無空腔。

  洪寶乾正自納罕,難道是被這普空擺了一道?忽聽得頭頂“噗噗”悶響,抬頭一看一絲細灰從上面掉下來。猛然一喜,一顆心沖上嗓子眼,心里大叫道:李姑娘,我這就來救你!

  踩著神龕向上探去,果然正上方閣板松動,隨即用力推開,移開一塊長型木板,單手勾住邊緣往上一蕩躍入閣內。此時天已暮色,閣中昏暗,洪寶乾不明情況,先做個守勢護住當心,摸出懷中火折緩緩劃燃。這一照不要緊,閣中橫七豎八皆是被捆住手腳的女子,口中塞了布“嗯嗯”有聲,洪寶乾顧不得清點,忙晃過火折挨個照去,這些女子個個姿色不凡,若不是當下形勢窘迫,平日里稍加妝點不說一笑傾城也足以見之忘俗。洪寶乾此時卻顧不得心慌發(fā)毛,一個個照過去,腦海一那張臉終是沒有看到。略略一數此閣間共七名女子,洪寶乾撤下她們各自嘴上銜布,急忙問道:“有沒有見到過李姑娘?”

  眾女見他身著白蓮教弟子服,錯愕間以為是教中弟子要上來行非禮之事,但聽他這樣問,都怯懦懦不敢吱聲。洪寶乾才想起這身裝扮,連忙拱手道:“唐突勿怪,我只是一心救人,敢問有沒有見過一位姓李的姑娘?!睅讉€橫七豎八的姑娘驚魂甫定,坐起來縮在一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均是一臉疑惑,前幾天還好端端的,不知為何就被綁到這里?,F(xiàn)在突然又進來一個黑髯漢子,張口就問李姑娘,一時間哪里反應的過來。其中也有女子見是來救人的,終于抵受不住幾日渾渾噩噩惶恐不安的情緒“嗚嗚”哭出來。這一哭倒好,其他人紛紛回過神來,離洪寶乾最近的一位女子開口道:“恩公稍安,我們這些人原也素不相識,著了惡人的道被送到這里來,現(xiàn)下只尋一個脫逃的法子。你說的姓李的姑娘我們也不知是誰,我們都是最近十來天被陸續(xù)送到這里來的,我是第一個,期間倒是見過兩個姓李的女子,都在這里?!焙閷毲钟没鹫壅者^那李姓兩名女子一遍,均不是李多多。心中大感失望,像是忽然被拋在山巔又跌進谷底,一時氣悶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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